从朔州到定州路途算不上遥远，但期间还需多次经过驿站修整，因如今是陛下出行，所带的人马自然就多得多，行进速度也不能像我和玉拂骑马那般快。
抵达下一个驿站后，依然没收到陆景忱的消息，看来追捕无望。
陆景云倒也憋的住，几番岔开话头，一直没说出要去定州的原因，他的担忧和顾虑，我也就无法得知。
越往北走气候便愈加寒冷，临近傍晚，院子里凉气透人，即便远处的残阳映照火一般的红色，也叫人生不出一点暖意。
偏偏我不喜欢闷在房间里，前前后后走了一圈，最后在驿站外跟士兵们一样生了把火，他们虽然不敢置喙，但心里肯定觉得我是有什么大病。
钟灵抱了件厚厚的披风出来给我穿上，然后和玉拂一起蹲在旁边烤火烧水。钟灵虽常年在皇宫里，但也不是娇气的人，此刻却有些不解：“娘娘为何不进屋里？万一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我把一根木棍在火堆里点燃，又戳进土里熄灭，再点燃，再熄灭，白色的烟缓缓散开。“屋里太闷了。”我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不多时，李琢陪着陆景云从附近的山坡上下来，陆景云显然没看到蹲在地上毫无形象的我，待他看清时，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手背到了身后，然后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跑过来，李琢也跟着跑过来。
我只看见陆景云藏了个白白的毛毛的东西，却不知是什么，钟灵和玉拂也站立一旁等着谜底揭晓。
“猜猜我找到了什么？”陆景云的眼里倒映着跳动的火光，整个人看起来舒展又蓬勃。
“怎么，陛下在后山找到幻化成狐狸来报恩的仙女了？”我托着头静静看着他。
陆景云微微倾了倾上身，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就伸到我面前，那团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蹬着腿儿，我跟一只兔子，面面相觑
“你看，喜欢吗？”陆景云问道。
我点点头：“喜欢，可是我又不是景和。”我又不喜欢养兔子，兔子虽然长得可爱，但繁殖能力太吓人了些。
“唔，所以”陆景云蹲下身来问我：“烧烤还是慢炖？”
我果断选择：“烧烤。”
陆景云：“好嘞。”
钟灵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李琢也同样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钟灵惊讶肯定是出于对兔子的同情，而李琢惊讶，则完全是出于对陆景云的同情。
陆景云抓这只兔子的初衷肯定不是为了吃，不然他也不用费劲巴力的捉一只活的，而李琢陪着他并见证了他捉兔子的艰辛历程，如今看我要把兔子烤了吃，当然就会觉得陆景云原本要送我一只宠物的良苦用心，全部付诸东流。
所以李琢会同情陆景云，我很能理解。
但陆景云这个人就有这么个好处，不管他捉这只兔子的初衷是什么，捉的过程费了多大劲，他都不会多说一句废话来解释，他不会说“我是想给你养着玩才努力捉了只活的，你竟然想烤了吃”，也不会说“姑娘家都喜欢兔子，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他只会提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一边烤一边说：“香吧？”
陆景云说的没有错，我们是一类人。
李琢安排好了换岗的人又去忙别的了，钟灵和玉拂也跑去拿了些吃的回来，这边陆景云还在认认真真烤兔子，暖色火光映在他俊秀的脸上，确实挺好看的。
我问他：“长平王府和定国公府是有什么渊源吗？”不然，陆景云为何要去定州呢？
陆景云转着兔子斜斜看了我一眼道：“长平王妃的母亲和先皇后的母亲，乃是同族。”
我惊了一惊：“我我记得先皇后是老定国公家的长女，那”先皇到底是有什么怪癖，我家和定北侯府做邻居也就算了，定国公府和长平王府也要搅在一起，他老人家是真不怕底下人谋反啊。
“所以你！你是以为定国公府会参与”谋反？！
所以当时长平王府之乱，他才会调动那么多人，他原本是准备要干那么大的事吗？
陆景云插了插兔肉漫不经心道：“你倒是想的挺多。”
“什么意思？”我问道。
陆景云把兔肉小心地取下来放在盘子里，同我抬了抬下巴：“去里面吃？”
我点点头跟着他起身，钟灵从后面捧了个食盒跟上来道：“陛下和娘娘是要用膳吗?李将军已让人准备好了。”
陆景云看着那食盒皱了皱眉，我同钟灵道：“那就拿进来吧，陛下烤兔子辛苦，让他多吃点，这盘兔子就归我了。”
陆景云扫了眼天上，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他倒也不用这么开心，其实最好吃的还真是那盘兔子。
“你放才说我想得多，我哪里想得多？”我问陆景云。
“你能直接想到他谋反，但你没想过他为何有这个念头吗？”陆景云敲了敲我的脑壳：“单凭一层亲戚关系，你觉得现在的定国公有这么蠢？”
定国公府是世袭的爵位，如今的定国公是先皇后的亲弟弟，大皇子的亲舅舅，当然也是陆景云的舅舅，他同长平王府隔着一层，当然不会有什么交情。
这位新定国公确实不会这么蠢，可陆景云不也是真的在担心吗？他这几日的担忧不是假的，如果定国公丝毫没有二心，那他何必如此防备？还有那日，陆景云说出口的那句“是个好人”，又意味着什么？
因为定国公没有谋反，所以他是个好人？
“定州是我朝第二道防线，若是他有二心，那实在是……”实在是郢朝的灾难，也会被人说是上位者的失败，我看着陆景云不胜唏嘘。
“溶溶，上次我问你想不想领养个孩子，我不是在说笑，是真的想问问你愿不愿意。”陆景云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
其实就算他不说领养的事情，我也相信他的决心，既然他说过不需要我受生育之苦，那他就一定有办法做到。
“你想领养谁？该不会是定国公的私生子吧？”我盯着他的眼睛迟疑道。
陆景云的脸上浮现出“无语”二字，我知道我猜的不对，但是他既然提起了定国公，那想必他要领养的娃跟定国公是有些关系的。
“你知道定国公是我大哥的亲舅舅吧？”陆景云说。
我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自古以来舅舅为了外甥谋反的事可不少，但是大皇子从小体弱多病，难以承继大统，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所以虽然大皇子占着嫡长子的名分，可先皇和朝臣从来没有在皇位继承上考虑过他。
如今听说大皇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病入膏肓了。
对啊！我腾地站了起来，把陆景云吓了一跳，我扶着他肩膀问道：“定国公就算对皇位有心，他也要找一个名正言顺的人继承皇位吧？你大哥身体又不好，那他是为了谁？”
陆景云叹了叹气，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进他怀里去，而后他有些无奈道：“你终于想到这一层了。”但他却没有急着解释这一层，他换了个更为松弛的姿势，同我说：“定国公或许曾经想过要谋反，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你想想，北国皇子搅混长平王府这滩浑水，仅仅是为了激起这一点水花吗？”
“对啊，北国皇子应该知道，长平王府的动乱对你来说没有威胁，你是说……”我皱眉看着陆景云，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这几日的事情，忽然有什么关键被我抓住了：“你是说北国皇子知道定国公的小心思，所以想引他入局，到时候长平王和你打起来，定国公在你们打的时候趁乱插一脚，就很容易成功了，但如果定国公插了这一脚，那北国皇子就会借此机会攻我北境，到时候内忧外患，岂不是……”
不敢想，后果真的不敢想。
“是。”陆景云点点头道：“定国公隔岸观火，动与不动只在一念之间。”
只要在朔州动乱的时候出手，定国公就有可能成功，但他放弃了这大好机会，所以，定国公真的算是一个好人啊。
“幸好他没有动。”我说，说完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忽然又想起来问陆景云：“那他是为谁而动，你还没有说呢。”
陆景云偏头看着我，沉沉道：“为了我大哥的孩子。”
“嗯——？”我提高了音调不可思议地盯着陆景云：“你大哥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因为即便是我，也有所耳闻。大皇子自知寿数难长，不愿耽误别人，几年来先皇每每要给他选王妃，都被他推拒了，是以他至今未娶。
不曾想，他竟然有了孩子吗？
“那……这是哪位姑娘生的？”我试探着问道。
虽然这么说对大皇子不太地道，但他说过不娶妻，还让人家姑娘怀了身孕，而且孩子都生出来了，却一直不能给人名分，是有点不道德哦……
陆景云似乎看出我脸上的纠结，他解释道：“其实是我大哥和他的贴身婢女生的，那婢女也是孤苦无依，自小陪着我大哥，他们互相搀扶渐生情愫，是真心相爱的，大哥是想给她名分，但是父皇不认。”陆景云抿着唇看着我，良久才道：“是有些不妥，他们虽然情投意合，但终究委屈了那女子，也可怜了孩子。”
我深深叹了口气，想这世间真是情字难解。他们你情我愿的，旁人也不能过多置喙，只能说大皇子无力改变，偏苦了遗留在世间的这个孩子。
“孩子是我大哥的，我们接他回宫，让他做太子，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名正言顺了。”陆景云说。
“你真的……”我欲言又止，其实我想很俗气地问他一句，他当真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吗？
这世上没有几个皇帝后宫空置，也没有几个皇帝不生孩子，他这般安排筹划，真的可行吗？
陆景云看着我笑道：“等太子有能力监国了，我就收拾收拾，入赘你家，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这就有些说笑了，况且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会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起来起来，去洗漱。”我拍了拍陆景云，起身拉他。
北边的气候实在寒冷，尤其深夜，即便钟灵铺了两个被窝加一张盖被也无济于事，靠我自己发热也太慢了。我裹了裹被子一个劲儿地往陆景云身上贴，他被挤到了床边上，终于忍不住边笑边问我：“怎么？不想我睡这？”
“不是，冷。”我甚至不想把全部的脸露出去，只探出半个脑袋在黑暗里找他的眼睛。
“那怎么办？”陆景云问。
“我可以靠你近一点吗？我睡觉挺老实的……”我从被子下伸过手去，找到了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扯了扯。
陆景云有短暂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便立刻掀开了他的被角往里面钻，正巧他也伸手过来捞我，身体也顺势往我这边移动，非常完美的睡到了床中间来。
“哈！”陆景云的身体太温暖了，我忍不住赞叹着，把手伸进他上衣里一顿乱摸。
“这叫什么？”陆景云笑道：“有奶便是娘？”
“随你怎么说。”我在他背上又摸了一把，挺结实的。
再往上，就摸到了那处不规则的凸起，是一处陈旧的疤痕，我问他：“这里还会疼吗？”
“你问的是不是有些晚？”陆景云沉沉问道。
这个地方是那一年春猎时受的伤，他拉我上马，那箭从后面射过来，我没有看见，也没听到他哼一声，是后来谢瑜把我们从悬崖下救上来，贵妃娘娘关心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背后中过箭的。
“我一直都记着，也摸到过很多次。”我轻轻拍了拍他：“谢谢你啊。”
陆景云回道：“也谢谢你救了我。”
这晚，我做了个梦，梦中回到了那年春猎，身后的箭射过来的时候我急急喊着“陆景云！小心……”。
这梦做的真累啊，跑了一夜，也打了一夜。
大概是梦外的陆景云抱我抱的太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