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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误斗(1 / 1)

两人这一路走得优哉游哉,过太原府时,已是六月上旬。

太原府是李唐王室龙兴之地,亦是河东道首府、大唐北部防线之核心,后世人称其“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

过太原府以后,驿路渐少、人流渐稀,而西侧云中山、东侧系舟山两山夹峙之势更甚,景致也愈加莽苍起来。

这一日,苏菁嫌路上伙食大不如前,正皱眉抱怨时,忽见路边现出一条清清小溪,小溪之中鱼儿活泼,正欢快地游来游去。苏菁眉头一展,拍手道:“太好啦,今天中午吃鲜鱼汤,怎么样?”

岳穆清道:“好啊,我来捉鱼。”

苏菁粲然笑道:“我们一起抓,比比谁捉得多!”

岳穆清在琅琊山中时,偶尔也在山溪中捉鱼,打打牙祭,心想:苏二姑娘有的是下人服侍,想必娇生惯养,难道抓鱼还比得过我?便笑道:“比就比!”

两人隔开三十步远,各取一个盛具准备装鱼。苏菁道:“我数三下,一、二、三,开始!”

岳穆清低头瞅准水中鱼儿,信号方一发出,他立刻右手探出,去抓看准的一尾鱼。那鱼儿颇为灵敏,已经感应到水面震荡,将尾鳍一摆,身子陡然向前窜去。岳穆清其实已经捞到了鱼背,但鱼鳞光滑,他一下子抓它不住,让鱼儿逃了开去。

“嘿,你这小东西,难道我还抓不住你?”岳穆清好胜心大起,又瞅准一条鱼,双手齐下,弄得水花飞溅。这次倒是抓起一条,哪料到那鱼儿在他手中摇头摆尾地扑棱,将他的双手弄得湿滑无比,还没来得及丢进盛具,就又从双手中滑脱出去,掉进了溪水当中。

“嘿呀!”岳穆清懊恼万分,这时却听见苏菁在那边“一条”、“两条”地喊叫,顿时起了好奇心,抬头张望。只见苏菁双手有如留连戏蝶,忽高忽低,轻柔穿插,看起来速度似乎也并不甚快,但鱼儿在她手下反应似乎迟缓许多,总是被她轻轻拎在手中,丢进盛具。

“菁妹子原来是在以百蝶穿花手的手法来捉鱼,这掌法并不刚猛,而以绵密见长,入水时动静并不大,却像是织就一张密网,难怪鱼儿逃不出去……咦?”

看着看着,心里忽然一动。

在随县和苏家庄,他分别见过苏菁和武卿若使用百蝶穿花手,彼时身在局中,需要凝神应敌,心底虽有一丝异样之感,却无余裕细究。

此时身在大山之侧,场景与当日逃下琅琊山时相仿,他便想起茅草岭密林中那个蒙面斗笠客,对方打伤易飞廉所使用的掌法,似乎正是百蝶穿花手!

回忆一旦打开,许多原先懵懵懂懂之事,忽然便清晰起来。易飞廉与自己告别时,提醒自己小心苏家庄,原来正是因为曲默笑所邀请的高手,必是苏家庄中人。那么,那个斗笠客是谁呢?

按照苏家庄的规矩,“荆楚落英穿百蝶”,只有苏家嫡系和地位特殊的四雅客可练。苏家两个姑娘可以排除,而苏远来贵为庄主身份,不可能受曲默笑差遣亲自下场,也可以排除。

武卿若是女性,排除。焦扬所擅长的是荆楚古剑三十六式,对于掌法没什么兴趣,排除。柳十七见到自己时,分明并不认得,甚至还兴致勃勃地和自己比武功,排除。薛逐浪……薛逐浪。

薛逐浪比自己更晚回到苏家庄,据说已经离庄近一月,但并无人谈起他去了哪里;苏菁说琴侠到哪里都带着古琴,而那斗笠客所背的行囊,按其形制,确能装下一架古琴;四雅客中,只有薛逐浪对自己的来历一言不提,是因为他不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一见到自己,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更进一步去想,自己到达苏家庄时,苏家上下对自己只有恭敬感谢,并无丝毫戒备;但就是那晚见过薛逐浪之后,身边便多了几位名为服侍、实则监视的庄丁,难道这种异动只是巧合而已?

“岳大哥,你输了!”苏菁的声音将他从遐想中惊醒。少女得意地提着盛具,里面有十来条小鱼挤在一起,轻盈游动。岳穆清扬了扬眉毛,没有答话。

苏菁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似乎不太高兴的模样,不由噘嘴道:“怎么啦?不服气?那咱们再比一场好了。”

岳穆清自失一笑,淡淡摇头:“那倒也不用,大丈夫愿赌服输,不能反悔。”罢了,难道这会儿对苏菁说,你大师父打伤了我师父,你们苏家欠我一个人情?也未免太煞风景了。再者说,薛逐浪固然是打伤了易飞廉,但随后又将他们二人放走,免得他们被曲默笑的追兵抓住,这中间的恩恩怨怨,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苏菁哼着歌去剖鱼煮汤,动作甚是利索,岳穆清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问:“你方才用百蝶穿花手来捉鱼了,是不是?”

苏菁得意地道:“对啦,被你看出来了。不过我可没耍赖哦,咱们事先可没约定不许用武功。”

岳穆清微微一笑:“这套掌法,你是跟哪个师父学的?”

“跟我大师父学的呀。”苏菁掰着手指头道,“四雅客中,除了焦叔叔整天不是看剑就是炼剑,剑法也是走刚猛路子的,我学不来,其余三位,都是我的师父。只不过卿姨不喜欢我管她叫师父,说一叫师父就显得老了,所以我还叫她卿姨。”

“我跟着大师父学琴、跟二师父学画,跟卿姨学茶。至于武功呢,主要是跟大师父学的。”

“我看卿姨的百蝶穿花手打得很好看,她又是女子,你怎么没跟她学呢?”岳穆清问。

“卿姨最擅长的是暗器手法‘落英缤纷’,那手法带进掌法,所以她的掌法太过复杂难练,她说我得再学五年煮茶,才能和她学功夫;至于我二师父呢,他擅长的是指上和笔上的功力,出招时距离短、速度快,力量却很大,所以他的指头练得很粗,我要练成这样,那不是丑死啦?所以我就和他学画,不学功夫。”

“至于我大师父嘛,他一来是博览天下武功,我想学什么就教我什么;二来呢脾气好,不管我学得快学得慢,他都说:‘好!菁丫头练得不错!’我爹爹有时候凶我,他还帮我说话。”

岳穆清莞尔道:“没想到威名赫赫的琴侠,居然还是个老好人。”

苏菁将剖好的鱼儿丢进水里,笑嘻嘻道:“他对旁人倒也未必如此。”又问岳穆清:“你怎么问起我的掌法来?”

岳穆清盯着溪水出神,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我回想起来,这几次遇敌真是危险,根源就在于我以前只练剑法,荒废了拳脚功夫。须知事发仓促之时,手边未必有兵刃可取,这时拳脚功夫是否管用,或许便关乎生死。”

苏菁一边燃起柴火,一边正色道:“你这话说得在理。我大师父最早教我功夫时,便对我说,刀剑枪棍之属,其实无非是人体手脚的延伸,拳脚才是百兵之母。因此我十二岁前,他只教我拳脚和掌法,说打好了根基,以后才好学其他外门功夫。不过你们琅琊剑派以剑立派,多半对拳脚并不看重。”

岳穆清沉吟道:“倒也不尽然。我有位师伯叫陈长空,他在剑法之外,就挺擅长拳脚。说起来,我和你二师父切磋时使的那套掌法,就是他教给我的。”

苏菁恍然大悟:“噢!原来你的掌法是‘黑阎罗’教的?那你当时还骗我二师父,编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岳穆清回忆起当时场景,不由捧腹大笑,笑得弯下了腰:“我当时说,我师父是个乡野闲汉,名字叫陈飞潮。哈哈,你二师父还挖空心思,想和这位陈飞潮先生切磋一番呢!”

苏菁既然已经知道岳穆清的真正身份,念头转了两转,就想明白了这名字的由来,也“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嘻嘻,以后二师父知道你骗了他,要打你的屁股,我可不帮你!”

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岳穆清才道:“我那时确有苦衷,他老人家又缠着不放,只好编个瞎话。不过他当时说,我这掌法也很有些意思,只是我以前练得太少,实战经验不足。现在想来,确是正理。菁妹子,你的百蝶穿花手精妙非常,咱们路上也左右无事,何不多拆拆招,相互取长补短,以后再要遇到敌人,就多了三分把握。”

他这番话说得在理,苏菁自然满口答允。此后,两人一面北行,一面抽空相互较量掌法。若以真实功力而论,岳穆清自然强逾苏菁远甚,但两人不比内力,只比技法精妙,苏菁反而更在岳穆清之上。

限于师门规矩,苏菁不能对自己的出招详加解释,但岳穆清天赋不凡,很快就体察出两种掌法的高下。

“破云掌法”总共只有十二式,虽然每一式往往多有变招,但变来变去,套路拢共也超不过六十之数。

而“百蝶穿花手”则要复杂得多,除了穿、推、按、劈、托、切、插、拍等常见掌型之外,更有捋、抹、采、绞、分、合等罕见招式,其指、掌、腕又多加旋转,于是相对位置千变万化,再加左右掌同时采用不同技法,相互配合,其临战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无穷无尽。

岳穆清越是与苏菁切磋,越感觉这门功夫深不可测,对苏家三绝技愈加生出敬畏之心。只是这掌法不能传给外人,苏菁自身的功力,也远不到可以为人师者的程度,因此他也没有逾矩求教,只是在空闲时候反复琢磨,与自身掌法映照比较而已。

七月初,两人已从太原府往北走出五百余里,穿过恒山西段的雄关雁门关,进入代州、朔州之间的苍茫原野之中。

初唐时,雁门关曾是抵抗突厥骑兵的重要关隘,但太宗、高宗、武后、玄宗等先后派兵北征,已击溃前后两个突厥汗国,将北部防线推进到河套北岸的东、中、西三个受降城(注:即今内蒙古杭锦后旗至托克托县一带),雁门关的扼要地位,已然不如往昔。

岳穆清沿途打听,得知确有一支外族部落本年内迁,受河东节度使范希朝庇护,驻扎在代州北面的黄花堆,号称“阴山北沙陀”。这消息和他在邓州所打听到的一般无二,可见这千里跋涉没有白跑,不由得精神大振。

这一日,两人循从土人指示,徒步行到黄花堆南麓。这黄花堆乃是一座小山,但脉络绵延、襟带诸县,地势又为当地之最高,历为兵家必争之地。

武后掌权的垂拱三年,百济籍名将黑齿常之曾于此地大破突厥,乘胜追击四十里,后人勒碑以记。岳穆清与苏菁行到此地,读着碑文,遥想旧事,难免血脉贲张,慨叹不已。

两人正议论间,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转过身去,见有十余骑兵纵马而来。当先的乃是一名黑面大汉,这人身高足有七尺以上,膀大腰圆,状如铁塔,面如锅底,目如铜铃,简直比年画中的门神还要凶恶三分。

岳穆清欲要上前问讯,那黑汉子已经驰到近前,张口吆喝起来。他说话又响又快,好似爆竿连炸,用的显然并非唐人语言,岳、苏二人一句话都听不懂。

那黑大汉呜哩哇啦说了一通之后,这十余骑士已将两人团团围住。岳穆清扭头四顾,见这些人皆非汉人装扮,面目特异,猜想他们多半便是驻防此间的沙陀骑兵,便发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沙陀人?”

那黑大汉似乎听懂了“沙陀”两个字,在口中生硬地重复了一下,接着又吐出一连串奇怪的语言。众骑士策马绕着两人行走,这十余匹高头大马成了一座流动的城堡,将岳、苏二人困在中间。

岳穆清不解其意,又大声问道:“你们的头人是不是朱邪执宜?你们能不能带我去见他?我是他的朋友!”

那黑大汉似乎又听懂了“朱邪执宜”这几个字,先是面露惊讶之色,接着眉头一拧,露出愤怒的神色来,俯身朝着岳穆清大吼大叫。其余骑士也面露不快,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城堡”流动得更快了。

被这么多异族大汉围着,苏菁有些紧张,小声问岳穆清:“怎么有些不对劲啊?你说了你师兄的名字,他们怎么更生气了?”

岳穆清也不明就里,低声道:“我也不知,你先莫急,我再试试。”说罢上前一步,双手下压,示意对方冷静,又一字一句地问:“朱邪执宜是你们的头人吗?带我去见他,好吗?”

为了让对方听得清楚,“朱邪执宜”这四个字,他说得又慢又响亮。那黑大汉却大喝一声,将缰绳一把揪住,令坐骑停下脚步,又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通。接着,那些骑兵四散开来,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将黑大汉和岳穆清、苏菁围在中间。

起先,岳穆清以为对方理解了他的意思,所以下令解围,但他随即意识到并非如此。因为那黑大汉连声呼喝之后,一名骑士抬了一柄长柄重锤上前,递到了他手中。看那骑士抬锤的模样,这铁锤当是十分沉重,但那黑大汉单手取过,挟在身侧,随意旋转锤头,竟然举重若轻。

接着,那黑大汉指着苏菁,用手一摆,示意她退到一边;又指定岳穆清,手指反复勾动,让岳穆清到他正面去。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乃是要岳穆清与他单挑。

苏菁心中有气,脆声喊道:“兀那黑汉子,你要做什么?就算真要打架,也不能光让你拿着长兵器,却让岳大哥空手站着吧?”

那黑汉子似乎并没听懂苏菁的话,只是皱眉等在原地。但同时却另有一名骑士纵马来到岳穆清身旁,接着翻身下马,将手中长矛和缰绳递给他,又指了指黑汉子,示意让他上马作战。

岳穆清下山虽然仅有数月,但所经历之事着实复杂,比今日更为险恶的场面亦曾亲见,此刻又有何惧?他仔细观察那黑大汉的身姿,膂力固非常人所能及,身上却未必有什么惊人的功夫。于是冲那骑士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马匹和兵器。

黑大汉见他托大,怒喝一声,拎锤向地下砸去,只听“突”的一声轻响,锤头整个没入地下。这地面虽是泥土,可毕竟是实地,锤头一击而入,足见那铁锤之沉,膂力之大。

岳穆清面无表情,仍是摆手,示意身边骑士退开。

那骑士见他执拗,摇了摇头,面露冷酷讥嘲的神色,翻身上马,骑到了外围。

苏菁也不是个没见识的姑娘,自然看得出对方武功并非岳穆清的对手。但毕竟岳穆清手上无剑,对方又气势逼人,她心中多少有些担心,便轻声问:“岳大哥,你真的不用骑马?”

“不用,既然对方要恃强凌弱,我便擒贼擒王,先抓一个领头的,逼他带我去见他们的首领。”

苏菁悬着一颗心,默默退开。那黑大汉怒目圆睁,忽的爆喝一声,有如平地里响了一声惊雷,接着策马向前,直取岳穆清而来。

岳穆清双足不丁不八,牢牢扎在地下,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黑大汉的动作,在心中暗暗计算对方的劲力与节奏。

不过两个呼吸之间,那黑大汉已经纵马奔至近前,铁锤斜抡而来。畜力带着人力,再加那铁锤自身的重量,这一抡之力远超千斤。若是与之硬抗,哪怕是铁甲覆体,也非被砸成一团肉泥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黑大汉扑至岳穆清身前的那一刻,岳穆清忽然腾身纵起,直向那大汉怀里撞去。他这一纵跃突然拉近与对方的距离,那锤头反而便打他不到。

便在这一息之间,他右掌如刀,切在那大汉手腕之上。那大汉单手抡锤自下而上画了个半圆,手腕被袭,长柄铁锤登时脱手向左上方飞去。

岳穆清右掌出招未尽,左掌已化成抓拿之势,斜拿黑大汉脖颈,身子在半空中那么一拧,竟将黑大汉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场诸人都只觉眼前一花,那匹高头大马背上便空了,待那马儿跑出去七八步远,黑大汉与长柄铁锤便先后摔在地下,一个“嘿哟”,一个“扑哧”。众人再一定睛,岳穆清掸了掸衣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一瞬间,场中无比安静,众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人喊马嘶之声才爆发出来,众骑士口中叽里呱啦响成一片,最后都变成了三个字:“拔都鲁!拔都鲁!”

岳穆清和苏菁不明其意,原以为对方或许是要愤怒进攻,但瞧那些骑士的神色,却是三分惶惑、七分敬畏。

两人正面面相觑间,又听远处有数骑奔来,一人先是用相同的异族语言叽里呱啦了一番,接着又用汉话问道:“什么人?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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