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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卷八 遗梦(拾)(1 / 1)

那是卫大将军第二次见到别人被雷劈。

上一次还是在二十多年前, 他奄奄一息,从魇境里出来,看见天上的雷“轰——”地劈在身前黑衣男子项上, 便如今时今日一般。只是今时今日, 黑衣换做白衣,劈下的天雷由一道变成了三道。

白先生在受了三道天雷后终于支撑不住了, 伏倒在墨先生的肩头,吐了两口血, 大把大把地喘着粗气。再看她身前那张琴, 早已焦成了炭。

白先生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问沈璧:“沈掌门, 可是输了……”

连笙这才恍惚记起,自己睡着以前,白先生与沈璧约下的赌局。

她扭头去看沈璧, 只见沈璧一脸怅然,缓缓点了点头道:“输了。”

“沈掌门输了,可以卸下心结了吗?”

沈璧不语。

片刻的静默过后,墨翎忽然开口道:“沈掌门, 你且随我们一道回府吧,在下有些话想同你说。”

沈璧抬起眼来,这才又沉沉应了声:“好。”

卫将军府。

墨先生将白先生送回房中安顿好, 退出来带上房门,沈璧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他问:“白先生,怎么样了?”

墨先生摆摆手:“无妨, 三道天雷,还受得住。”他顿了顿又抬手一引,“沈掌门请到我房中坐吧。”

沈璧点点头,无话,直到在墨先生房中坐下了,看着墨先生关上了门,他才片刻犹豫,讲起心中长久来的疑窦:“墨先生与白先生……二位不是常人吧?”

墨先生笑笑,没有答话,在他对面坐下来。

“寻常人受天打雷轰,能留下半条命苟延残喘都已是万幸,如今白先生受了三道雷……”

“沈掌门。”墨先生笑着打断沈璧的话,抬手倒了杯茶水,“沈掌门请用茶。”

沈璧立时明白过来自己多话了,一声圆场,墨先生给了他台阶下,他自然领情,顺势便接过墨先生手中的杯子:“多谢。”

而后放下杯子,又听墨先生问他:“沈掌门先时历梦,可已见得故人?”

沈璧略一沉吟,道:“是。”

“故人如何?”

“桃面春风,故人依旧。”

墨先生笑笑:“故人依旧,那沈掌门梦中所历旧事,也依旧吗?”

墨先生突然话锋一转,问起梦境里的旧事来,沈璧顿了一顿,不知他是何意,但也还是于回忆里仔仔细细想过一番,而后又有些不确信地轻轻摇了摇头:“依旧,却也不依旧。似乎大同小异,许多琐事皆与旧时不同,可师父还是故去,卫雍还是回来带她下山……如此种种,又与过去是一样的。”

他抬起头来看墨先生,墨先生却忽然笑道:“沈掌门已然了悟。”

“先生何意?”

墨先生但笑不语,抬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呷过两口,这才缓缓说起:“我与沈掌门叙段闲话吧。”

“先生请讲。”

“沈掌门可知,东海之外还有一片赤海,海上有座青山,山上住着一位神君,生而为凡人写命,唤作司命。司命之职,一为凡人写命,二为凡世避祸。因其写命,是故凡夫俗子皆视司命为命,却殊不知人本就有命,何时生、何时死、遭何祸、得何福,皆早已由命格给定。命格与生俱来,乃天意不可更改,司命所写,不过人的命数罢了。”

他举起杯子,“命格与命数,便好比这茶盏与茶,无论新茶旧茶好茶次茶,终究装在这一盏瓷杯之内,也好比那书架子与书,无论那些架上书籍如何摆放,终究也逃不开架子的格局。是故无论司命笔下的命数如何变化,终究仍是须得合乎命格。”

“沈掌门,”墨先生放下茶盏,忽而正色道,“素枝是你命定的劫数,却非你命定的妻子,此一事,司命尚且都不可改变,你又何必再执着呢?”

沈璧出神地愣在原地,他没想到,墨翎竟会用这样一段话来开解他。命格与命数,皆是己身之命,素枝与他有缘无份,皆是彼此命定的事。

他愣了半晌,遂也沉默了半晌,似是努力领会墨先生的一番话。半晌过后,他忽然亦是一本正色抬起头来,喊:“墨先生。”

“传言先生无所不知,我可否向先生打听一件事?”

“沈掌门请说。”

沈璧顿了顿,有些不安地攥紧了拳头,道:“我知先生身份特殊,自有种种规矩加身,若先生确有难处,我自当不会纠缠,只是仍抱着一试的念头想问一问,先生,可曾见过小枝,小枝她……她泉下可好?”

墨先生端茶的手停住了。

泉下之事,已是天机,虽说不必像白羽一样受三道天雷劈打,但轰顶的滋味,他二十多年前尝过一次,哪怕只有一道,也着实不好受。他犹疑片刻,不等沈璧再度开口,倏忽站起身来。

“墨先生……”沈璧唤了一声,他却像是没听见般,行至书桌前,提笔作书。

沈璧便在不远处静坐着,少顷,才见他放下笔,回来将那宣纸放到他跟前。纸上是一幅画,他画了幅画。

画上有莲池,有修竹,不知是何方净土,中有一棵小树,有枝无叶,有枝无花,长在其间,欣欣向荣。沈璧问:“这是……”

“判词。”

短短的两个字,沈璧却忽而双眼含泪。

素枝的判词。

沉凝半晌,他终于释然笑道:“她好便好,我无芥蒂了。”

那一日从墨先生房中离开后,沈璧便没了踪迹,大家皆以为他回客房了,可晚饭时分下人去请他用饭,这才发现早已人去房空。

沈璧走前留了信给长青,下人将信交给他,长青坐在席上拆开来,一页信纸,内容不长,只说他自己回祁山了,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去祁山寻他。长青笑笑,将信收好,抬起头来:“吃饭吧。”

“你沈世伯走了?”卫大将军问。

“是,走了。”

长青轻轻松松地笑答,卫大将军悬了二十年的一颗心才算终于落了地,遂也如释重负笑了笑:“他能想开了便好。吃饭。”

连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看见卫大将军动了筷子,赶紧也抄起筷子端上碗。好像今日做了一场大梦,不吃不喝梦了十几年,那便是欠了整整十几年的饭了。

她努力扒拉着碗,像是要将十几年的饭菜全都补上一般,眼瞅碗盘,嘴裹米饭,余下耳朵还闲着,听见卫大将军对长恭说:“恭儿,你升任北中郎将也有段时间了吧。”

“是,近一年了。”

“兵部那些老死板,拖拖拉拉,一年了也不把事情交妥,算来你多久没回军中了,青儿事了,你便与我一道回去吧。”

卫大将军突然提起回营的事,长恭虽然毫无准备,却也迅速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下:“好,全凭父亲安排。”

“那你用完饭后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明日一早?”

“嗯,有难处吗?”

他不容置疑的口吻,长恭忙道:“不是什么大难处,只是方才刑部余大人曾派了人来,说沈世伯落了几样物什在刑部,因要签章,我已答应了明早去取,可否等到我从刑部回来后再出发?”

卫大将军头也没抬:“行,你早去早回。”

“是。”

长恭复又坐正身子用饭,连笙看在眼里,顿时只觉饭菜好似也没了滋味,心头百感交集,五味陈杂。

翌日一早,长恭守着刑部开门便去了,余大人还在讶异竟来得这样早,几句寒暄方知原委,又叹道:“卫大将军家风严正,做小辈的难免要辛苦些。”

长恭只习以为常地拱手揖了一礼,道:“不过是起早一些,算不得辛苦,我本为武将,能够早些回去军中也好,久不上沙场,筋骨都要松了。”

“卫大将军能得你一子,也实是幸事。”余大人遂也宽慰笑笑,叮嘱下面的人抓紧过了手续,长恭接过沈璧遗落的物件,签押盖章,余大人才又抬手道,“走吧,我送送你。”

“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区区小将,哪里敢劳烦。”

“无妨,散个步的时间总是有的。何况此番韩詹事一案,全承你卫家兄弟二人鼎力,原也是要道声谢的。”

余大人笑笑往外走,长恭忙道一声:“大人过誉了。”便也不再推辞,跟着一道迈出门去。

他二人向着刑部大门边走边聊,讲起已故韩詹事,余大人不由感慨:“虽然凶手业已伏法,但韩詹事死得冤枉,最后还落一个不了了之,想到去年疯的那位兵部侍郎贺大人,也是教人痛心。”

余尚书冷不防提起贺仲龄,长恭心头忽而咯噔一下。他试探地发问:“余大人好端端的,怎的提起贺侍郎来?”

余大人闻言立时又笑笑,道:“卫少将军有所不知,盖因这二位大人同我多少有些缘故,又于一年间相继不在,没的没了,离京的离京,故而多有感念。”

“原来如此。”

“是,那韩詹事与我本是同乡,我早年入京,还在他府上住过一段时日,贺大人与我更是有同门之谊,当年我二人同年入刑部,皆师从……”

“等等,大人是说刑部?”长恭突然出声打断余大人的话,“贺大人不是兵部侍郎吗?”

“啊,确是兵部侍郎没错,”余大人一时笑道,“十多年了吧,也确实没人记得了,在秦大人将他引荐到兵部以前,他还曾在刑部任过一个月的职。”

余大人话音刚落,长恭却是顿时间的惊愕难抑:“贺大人,贺大人还在刑部待过?我……我曾阅过他的文书档案,上面并未记载有这一段。”

“喔,是,许是觉得不甚紧要吧,秦大人虽提拔他入京,却也只让他在手底下留了短短一月便荐去了兵部,同在六部,也没什么可多写的。”

余大人轻描淡写地说起,长恭顿觉五雷轰顶,脑袋里“嗡嗡”炸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躁动,连声音也止不住地有些发颤,问他:“秦大人,哪个,秦大人?”

“自是当年刑部尚书,如今左相,秦汝阳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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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晨,凉风骀荡,连笙起早正坐在树上发呆,看见长恭风风火火从外头进来,直往她住的方向去。

她叫住他:“长恭,怎么了?”

长恭猛地停住脚,抬起头来:“连笙,我们兴许找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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