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未明, 大理寺监牢门口。
狱卒交班之际,正见一头缠布巾的妇人推了辆板车往牢门处来。板车上两只大桶,还未走近, 便先已闻见车上一股浓浓异味, 教人几欲作呕。
“你是何人?老李头呢?”当差狱卒拦下那妇人。
只见那妇人脊背佝偻,肩弓着, 似抬不起头来,猛然咳了几声, 哑着嗓子向那狱卒道:“官老爷, 老李头昨闪了腰, 让我暂代一代。老爷行个方便,我一个妇人家,身子也不大好, 担不动那粪挑子,推个车……”
说着又将板车往前凑了凑。
那粪桶猛一凑近,气味直钻心肺,几个当差狱卒当即掩鼻退到一旁去, 一面挥手:“走走走,赶紧进去。”
那妇人便佝偻着背,点头哈腰一声:“哎……”
及至入了牢房, 眼见四下无人,她方才直起身来。
借了壁上一点火光,遂而看清她面上凌乱皱纹原是褐黄纸浆抹的,也就只因牢门口光线昏暗, 她又半低着头,故才掩了过去。她现下直了身子,将那桶盖掀开,便见一只桶里迅速爬出一位身着囚服的男子来。
这男子眉目分明,肤色黝黑,一手执了一把佩剑,正是长恭身边副将,单庭昀。
再见那妇人,身形轻快,全然不见先时的哆嗦模样,张口唤他:“你来把哨,我去开门。”
“连姑娘,你小心些。”单庭昀应一声,便见连笙从发间取出一截银铁丝来。
数个时辰以前,连笙在后山上提出让他躲进空粪车里时,他还只觉满心讶然,倒不是嫌那粪车脏臭,而是眼前这位姑娘,看似规规矩矩,张口却说一应行头皆不必忧心,她今夜便去给他全数偷来。
一个贼?
且看她偷东西的身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还是位惯偷?
单庭昀讶然至极,亲眼瞧见连笙偷粪车、偷农户,还折去官衙偷了一身囚服与他。若非眼下境况急切,他定是要刨根究底问个通透的,只因时间紧迫才未多问,于是老实换了囚服躲进车里,便由连笙推去大理寺监.狱。
连笙尚还在狱中时,曾见每日寅卯之交,皆有一老头要来牢中倒夜壶,听过狱卒有人唤他老李头的,今日她先来了一步,赶在老李头现身前将那粪车推入牢中。此刻入得大牢,她便赶紧寻到长青牢房门口,揭盖放了单庭昀出来。
单庭昀放哨,连笙三两下撬开铜锁,开门进去。
牢中昏暗,伸手几乎不见五指,连笙好歹一番辨别,才见墙角一堆干草之上倒了一个人影。她忙地上前,轻声唤他:“兄长……”
眼前男子仰面倒在一点干草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全然不是连笙走以前见到他的模样。他躺着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然而连笙赶紧蹲下身子,抬手拂开他面上乱发,却见他眉心紧皱,极痛苦的模样,于是又唤了一声:“兄长……”
这一声低唤伴着连笙轻轻推了推他的肩,长青方才从闭目中缓缓睁眼。
见到眼前熟悉的脸,蓦然有些难以置信的青眸怔了怔,低低开口,万般不确信地:“……连笙?”
“是,是我,我来了,来救你出去。”
连笙说着抱住他肩膀,扶起他的半身。
“连笙……”长青渐渐回过神来,忽而一声苦笑,“不是要你逃出去,你怎的,又回来了……”
“我岂能丢下你一人逃命。”连笙话里多少嗔怪,又伸手来扶他,“来,我扶你起来,长恭的副将与我一并来了,他来替你,你快随我出去。”
然而长青闻言却一动不动。
他只苦笑着摇一摇头。
连笙正觉奇怪,想他会否是在担心单庭昀,心有顾虑故而不肯动身,正要劝他,一伸手却倏忽摸到脚边地上湿漉漉的。
似有一股腥味冲鼻,连笙抬手一看,便见那掌心黑褐之色,手掌上竟全是血。
“兄长你这是……”连笙顺着血迹看去,长青的身下,大片大片的血污,那些血污将他裤腿染了个湿透,黏糊糊地皱成一团,贴在他腿上。连笙伸手去碰,却听身旁长青顿然承受不住低低一声嘶吼:“连笙,别……”
连笙方才注意到他。
眼下瞳孔已然适应牢中昏暗,才见他唇面煞白,先时因紧张而未留意的,这才蓦然发觉他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身子,止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身子譬如发了寒颤,可那双腿却是不动。
纹丝不动。
连笙忽起一份极其不安的异样之感,她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裤腿,一卷,再卷,动作轻缓再轻缓。她的心头隐隐有过至坏的揣测,可真当她卷起裤管,终于看见底下的触目惊心时,两行眼泪还是猛然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长青的一条腿,已没了形。
肉全烂了,甚至已然露出断裂的腿骨来。腿骨雪白森森,周围腐肉却是紫红。污血沾了草屑、衣料凝在上头,轻轻撇一撇也能撕下一段肉来。浓浓的腐朽之气与血腥味直冲心肺,再见那脚踝脚趾,早已成了一团,再分不出来。
另一条腿如何,想想也知。
连笙只觉周身气血“轰”地全数涌上头错话了,我并未失算,眼下不是又得了你与这位连姑娘了?”
他两眼忽忽一斜,瞟向连笙:“有你们三人在手,我又何愁卫长恭不来?”
连笙亲眼见到单庭昀的剑尖一点。
他持剑的手抖过一抖,迅速又把稳了剑,只道:“兆公子的算盘打得倒真如意,只是公子大话说得太早,只怕事后要被打肿脸。”
兆忠卿听罢便是一声嗤笑:“单庭昀,你也不瞧瞧自己周围情势,还觉我说大话,哈……”
他嗤之以鼻,满脸尽是不屑哂笑,单庭昀不禁缓缓撤了一步,紧紧护住身后连笙。连笙捏紧了两手,牢门口地狭,这些持刀持枪的官兵就与他们近在咫尺,片刻若真要动起手来,单庭昀一己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已然见过兄长的模样,便心知单庭昀再落于他们手里,最后会是何种下场。
连笙心头忽起一腔绝望至极。
皆怪自己莽撞,单庭昀已然有言在先,不可贸然涉险,自己却还报着侥幸一试的念头非来不可。而今好了,中了兆忠卿的套。兆忠卿定是一早便等好了他们,誓要将长恭也赶尽杀绝的。
连笙抬眼,见单庭昀的身影挡在跟前,心里竟乍起一个念头,想不再拖累他。
她心思旦起,便觉喉间发紧,越发得紧。抬手忽而将掌心按在他的背上,悄声道:“杀了我,你逃出去。”
“连姑娘……”
单庭昀猛然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却见连笙极其笃定:“兄长眼下境况,若无人医他,只怕应也命不久矣,我此行是为兄长而来,他未得救,我便不走。与其最后落在他们手里不得善终,不如便由你杀了我。
“我唯有一死,方能教长恭没有负累。”
“连姑娘……”
“动手,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