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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卷十七 非梦(陆)(1 / 1)

“长青公子?”豫王面上略微诧异。

便见长青推了轮椅进来, 略略躬身行了一礼,拜道:“草民愿请命赴兖州,以求根治疫病, 解殿下燃眉之急。”

“公子?”豫王起身行至他跟前, “本王且不知公子还会医术。”

长青便笑笑:“草民生而体弱,积病多年, 且不说久病成医,便是这些年里, 医经也读过不少, 医理如何, 还是略通的。何况草民此行,并非独自一人,白羽白先生……愿与草民同往。”

他说着又侧身向身后引了引。

白先生一袭雪衣立在他身后, 闻言交手叠于身前,向豫王略拜了拜。

在场人等,若说有不认得长青的,尚还不足为奇, 但若论起没听过墨白二位先生大名的,几乎便是凤毛麟角。从卫大将军生前便已随军征战,再到如今辅佐新帅卫长恭, 黑白双师的名头,不说卫家军军中人人知晓,便是豫王麾下将士也是景仰不已。如今又要请命赴疫区,满堂大小将领遂于片刻静默后, 乍起议论纷纷。

“白先生。”豫王面向白先生道,“素闻先生本事非凡,若有先生助本王一力,本王便是如虎添翼。只是不知先生此一去,把握几成?”

“在下没有把握。”白先生冷面颔首道。

“没有把握?”

“是。疫情如何,不入疫区不得而知,在下不可空口允诺王爷。”白先生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在下唯一可以允诺王爷的,是兖州瘟疫一日不除,在下便不出兖州,若出兖州,必定还王爷一座完好城池。”

豫王两眼亮了亮。

“本王知先生重诺,白先生此行,若有需要本王安排的药材种种,本王……”

“我不赞成!”然而豫王的话还未道尽,却猛然间被身后一声喝止打断了。长恭大步上前来,挡在长青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兄长此去,我不赞成!”

满堂愕然,鸦雀无声。

长青缓缓抬起头来,面上仍旧挂笑,只问他:“为何?”

“兄长!”长恭似是有些焦急,兄长明知自己为何要阻挠他,偏却故意装聋作哑,当着满堂将士的面,于是只得压低声音质问他,“兄长可知此番疫病凶险?”

“自然知道。”他沉着应道。

“兄长既知凶险,为何还要去!”

“正是知它凶险,方才更加非去不可。”

“兄长!兄长身子孱弱,万一感染时疫,我要如何去向父亲交代……”

“长恭,”不等他再行劝他,长青已然截断他的话,他抬眼正视他的双眸,微微一笑道,“我知你忧心忡忡,但此去疫区,无人比我更合适。疫病总要治的,与其让朝廷来治,不如我们先下手以笼络民心。殿下治疫,不能派一个无名小卒前去,更不能派你们领兵打仗的将领去,我身作卫氏后人,以卫家军后人之身替殿下跑这一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兄长……”

“我生而有疾,而今足不能行,留于军中不过拖累罢了,与其一无所为老死后方,倒不如替卫家军再分一次忧。”他笑意浅浅,眸光却是深深,“长恭,我同是卫家子嗣,不能像你一样于阵前杀敌,但有朝一日可以成一番事,好叫我死后下地有脸面对卫氏先祖,你不应当剥夺。”

一字一句,恳切声声。

长恭怔于原地,定定望着他那一双青色瞳孔,眼里平静似水,却分外决然。终于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别过了头。

“公子之大义,本王铭于五内,此行所需人丁药材盘缠等,但请公子开口。即日起授公子五州防疫使,替本王赴兖州治疫。”

长恭不动声色盯了豫王一眼,便就听到身旁侧后掷地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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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青受封防疫使,即日将要出发前往兖州的消息,好似春雨后遍地疯长的野草,迅速随那一声春雷,长遍南阳城,传遍豫王府阖府上下,自然也传进了连笙的耳朵里。

连笙听后,二话不说便奔去长青院中。

可哪想她才一奔至长青院子门口,迎面却先撞上长恭抱着一摞衣物药材往院子口来。连笙本就因为长青要去兖州一事焦急万分,眼下却见长恭抱着药材,心里也不知怎的,竟腾起一个念头来——为何兄长会突然之间要去兖州?

兖州时疫凶险,单看这几日南阳城中传得人心惶惶的传言,与大街上人人避之不及的难民们,便也知道兖州情况定然糟糕。长青在此当口出发兖州,几乎便是有去无回的一行。

而长恭非但没有阻止,还忙不迭地送了衣物药材来。

连笙心头竟会蓦然发寒。

从入南阳城后便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眼下更是莫名其妙,仿佛是被心魔镇住,只觉难以置信。眼见长恭越走越近,眼里欣喜清晰可见,连笙却是张口便质问:“你怎的会派兄长以身犯险?!”

她横眉怒目,话里口气极其不好,长恭一时竟怔在原地。

自连笙到南阳后,除去头一日见过一面,往后便一直因事耽搁了,即便来去豫王府也是行色匆匆,偏得连笙总也躲在屋里,长恭前后左右皆有随从,亦不好贸然前去找她。本是与她连日未见,看到她远远地来了,心头正满是欢喜,一抹笑意毫不加掩饰地表露在外,却不想听她张口怒气冲冲的一句,直冲他而来。长恭闻言,唇角笑容竟也当场僵在了脸上。

他不由反问:“在你眼中,以为是我派他去的?”

他骤然敛了笑容,连笙方才感到一丝不对。心下登时有些懊丧,意识到是自己急了。

许是自己冤枉了他,长青被派去兖州,或许并非长恭的主意。然而她低了低头正要道歉问清缘由,却不防在这个当口,听见身后一声:“卫将军——”

她话被打断,回头就见少阳身旁婢女匆匆奔来,怀里抱着一件披衣,向长恭道:“公主前日不慎弄破了将军的衣裳,回去后业已补好了,本要送去军中还与将军的,方巧今日听说将军来了府上,赶紧便着奴婢送了来。”

她将衣裳递与长恭:“卫将军看看,可是完好如新?”

前日长恭于豫王书房议事,正赶上少阳提了食盒过去,少阳一时不慎,教食盒上的一点钉头钩破了他的披衣。长恭本意无碍的,只因少阳过意不去,坚持要补,才将衣裳留给了她。若是不提,都要忘了这档子事了,没成想会在这个当口送了来。

那婢女托着衣裳,长恭自然是要接过,顺道便谢了少阳几句,托婢女代为转达。打发了婢女走后,又回头来盯紧了连笙,却不想这一回头,却见连笙脸色不好。

比之先前怒气冲冲的模样,更不好了。

一双杏眼沉沉地黯了下去,连带面上亦是现出并无生气的土色来。

她答说:“是,我正是以为是你派他去的。你既派兄长前往兖州疫病凶险之地,干脆连我也一并派去好了!我不可能见他一人这样涉险。”

连笙心中一时气恼,毫无理智地脱口而出。

一番话毕,不想却见长恭神色骤变。

“你怎会如此想我。”

他厉声质问,连笙面上隐有怒色,只沉默不语。

“你若当真这样想去,那你就去好了。”他说着又冷不丁将手中衣物药材通通往连笙怀里一塞,扭头便走。

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是怎么了,像是吃了□□一般一点就着,过去那个万事皆埋在心里、天大怒火也能隐忍不发的卫长恭,竟像是上辈子的事。

长恭一面暗自咬牙,一面气冲冲地走了,徒留下一张低头冷漠又隐隐带火的背影。

待他走远后,连笙方才两臂一松,垮下肩来。

当她见到少阳婢女手中那件披衣的当下,心里也不知怎的,竟会蹿起莫名的妒意来。想到长恭忙得昏天黑地,连来见她一面的空闲也抽不出来,倒与少阳有约,于是这股子妒意刹那间又生起火来。妒火熊熊,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清醒意识也吞尽了。

自己脱口而出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怕事后想来都要悔得咬舌。

可直到眼下长恭负气而走,心底里生出的丝丝不舍,才又将连笙从那醋坛子里捞起来。沥干了周身醋味,于是心头刹那又起一点后悔,一点懊丧。毕竟一切也只不过自己胡思乱想而已,少阳不曾坦露过什么,长恭更是无从说起。

偏偏却是连笙,心上成结了。

从在少阳身上隐约见到旧时自己的那一刻起,便打在心里的结。她坦白承认,不能说是不羡慕的。但见少阳,便觉她与过去的她一样,有挥洒不尽的热情,仿佛永不必谙于世事的诚挚,她以为长恭应当也在意的这些,她却已然不复当初了。

心中伤感顿起,不觉为何竟生出一种少阳将要取而代之的悲观情绪来。

于是垂头丧气,也打不起精神了,抱着那堆药材与衣物迈进长青的院子。

长青正在屋中收拾行装,见她进门,一副挫败至极的模样,方要开口问她怎的了,却先见她一抬头问道:“你们何时启程?我与你们一路。”

墨白二位先生在旁,皆是回头盯了她一眼,长青开口问她:“我向殿下请缨,是我身作卫家后人应尽的一点本分,你无缘无故,白白地去疫区受苦,做什么?”

话一出口,却见连笙蓦然竟怔了一怔。

“是兄长,自己请缨?”

“是。”

她皱了眉问:“可长恭也未拦吗?”

“他怎的未拦,是我执意要去,他拗不过。”

连笙心头登时便起“咯噔”一下。

想到长恭那样恼怒的眼神,自己分明错怪他在先,偏还又火上浇油,说些不如将她也派去兖州的气话。心中不觉又羞又愧,只想将自己撕烂了嘴再缝上。可话既已撂下,她又一时拉不下脸去挽回,想到留在南阳城中也是与他徒生闷气,倒不如真就跟随兄长一并去了。

于是连笙长叹口气,重又低下头去:“我也执意要去,兄长也不必拗了。”

长青还要再说些什么,她已放下那堆药材衣物,转身出门去了。

一连两日,连笙关在房中收拾行装。说是收拾,不过也就寻个借口躲着不见人,兀自发呆罢了,真到上路的时候,除去贴身一些换洗衣物背在肩上,两手竟是空空如也。

豫王亲选了几位大夫,派出一队车马载诸多药材随行。

连笙与长青并二位先生登车,同乘一车,却直至车马驶离了豫王府也未见长恭的人。

许是不愿再见她了吧……

连笙沉沉一叹,才将伏于车窗上的脑袋又收回来,倚靠车厢闭目养神。

这一路通往兖州,还不定接下来的时日当如何辛苦,趁有这得以喘息的功夫,好生安养也好。然而她闭上眼睛,满脑子却全是那日长恭的眼神与背影,心中更添无限怅然。

可就在她怅然若失的当口,耳朵里竟听见外头忽如其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响。

她心头一跳,掀了布帘往外望去,便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匆匆从后方赶来。他不动声色,奔至车队一旁,便就跟在马车外头骑着马,不走了。

“卫,卫将军?”有车夫唤了他一声,长恭目不斜视,略一点头。

“将军此来是……”

“与你们同去兖州。”

“将军说什么?!”

车夫满面惊诧,正要劝他,便见他先已开口,半是埋怨半是恼道:“一个个都要往兖州去,腿都在自个儿身上长着,我拦不住,如今我也去了,你们也莫要拦我。”

说着又侧头瞥了车窗一眼。

车窗里,连笙正做贼一般盯着他的身影,被这一眼逮了个正着,悻怏怏又缩了回去。回身靠在车厢壁上,满心里却也不知到底是忧是甜。抑或是喜忧参半,皆有。

她只知道自己嘴角倏忽挂起的笑,终于好似安下心来,靠着车厢眯起眼睛,打起了盹。

也是直至此刻,这一安然打盹,才就真正踏踏实实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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