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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临安夜宴 (1)(1 / 1)

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叶正程的寿辰,叶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颇有些影响,这次寿诞,自然要大摆筵席,招待达官贵人。

今年叶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递了请帖。渤海郡王乃当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韦太后是他的亲姨,皇帝能渡河逃到临安来,也是多亏了他从中斡旋。当年他不过十六岁,却有勇有谋,设下连环计,助皇帝冲破层层封锁。皇帝对他极为倚重,登基之后封他为郡王,甚至想任其为宰相,但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只在自己豪华的府第中整日饮酒作乐。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这临安府的第一勋贵,想结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叶正程亲自上门拜访过,也送过重礼,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见,今年叶正程本来也没有抱任何希望,谁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发了人来,说郡王将亲自上门为叶老爷子贺寿,并为乌玲珑之事向叶景印道谢。

叶正程自然是受宠若惊,下令以倾府之力准备这场夜宴,宝库里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出的各种瓷器有汝窑的钧窑的,哥窑的定窑的,甚至还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银器不可胜数,各色果子糕点、佳品菜肴,准备得应有尽有。

忙活了大半个月,立秋终于到了,叶府热闹非凡,听说渤海郡王要来贺寿,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来了不少,还带了不少女眷。为了招待女眷,还开了花厅,几乎阖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虽笨,却也得了个到花厅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们已来了不少,个个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锦缎衫子,花厅里暗香浮动,笑声不绝。芸奴端了一盘“滴酥水晶鲙”,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轻娘子面前。那年轻娘子正与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说话,说得兴起,手一挥,打翻了这盘菜肴,洒了芸奴一身。

“你这女婢是怎么回事?”那年轻娘子喝道,“怎么放的东西,会不会做事?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芸奴满腹委屈,却不敢申辩,忙磕头道歉,一位管事儿的嬷嬷过来,呵斥道:“又是你这个笨丫头,几次三番冲撞客人,还不快收拾东西滚出去!”

芸奴忙收拾满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听到一个软糯好听的声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吗?怎么怪罪到一个小丫头身上?”

芸奴抬头,看见一身华服的乌玲珑。她面带浅笑,俯身将芸奴扶起:“别捡了,小心伤了手。”

“乌娘子有礼。”那个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乌娘子莫非与这女婢相识?”

“我向来帮理不帮亲。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么如此不识大体?”乌玲珑的话软中带硬,孟娘子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与她对嘴,一脸不满地坐回去,不再做声。乌玲珑挽了芸奴的手出来,和善地说:“上次的事,真是多亏了你,为了略表谢意,我把你上次穿过的那件衫子带来了。”

侍女金兰捧了一件衫子过来,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辞:“那都是奴婢该做的,哪敢贪图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着吧。”乌玲珑笑道,“莫非是嫌弃这衣服不好?”

芸奴忙摇头:“奴婢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怎敢嫌弃?”

“既是如此,便收下吧,若是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芸奴只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个头,转身退了下去。金兰有些不满:“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欢的啊,怎么就这么送人了?”

“一个婢女穿过的衣服,我还会再穿吗?”乌玲珑道,“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卖,日子也能好过些。”

金兰还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记得你的好。”

“够了。”乌玲珑板起脸,“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郡王喜爱观赏飞天舞,特请了有名的舞姬,为郡王舞蹈。”

“不必。”渤海郡王伸手制止,“飞天舞本王已看腻了。”

叶正程有些为难:“不知郡王想看什么?”

“本王听闻最近临安府来了一位姓白的方士,法术了得,与叶员外二子交好,给事中家乌娘子遇袭一事,多得他相助,不知他今日可来叶府贺寿?不如请他为诸位表演幻术如何?”

叶正程满口答应,叫来叶景印:“快去请白先生来。”

“不必请,我已到了。”空中传来清朗的声音,一袭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离渤海郡王席位十步之外,朝他拱手行礼:“见过郡王。”

渤海郡王将她上下打量,眼中浮现一丝玩味的神情,明面上却彬彬有礼:“这位想必就是白先生了。乌娘子一事,本王还没向你道谢呢。”

“乌娘子请小人除妖,那么便是在下的分内之事,何敢言谢?”

“白先生果然高义。”渤海郡王欣赏地点头,“今日明月高悬,天气晴好,又有叶员外的盛情,可谓良日,若能再欣赏白先生的神通,便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白谨嘉倒也不推辞,笑道:“不知郡王想看什么?”

“不知白先生会什么?”

白谨嘉抬头看了看天空:“方才郡王说圆月高悬,月光皎洁,甚为美丽,在下便为郡王摘来月亮,如何?”

渤海郡王顿时来了兴趣:“先生有这等神通?若先生真能将圆月摘来,本王大大有赏。”

“摘月亮不难,只是还得请叶员外借在下一件东西。”

叶正程忙道:“只要是我这叶府有的,先生尽管拿去。”

“在下需要一根结实的绳子。”

“那有何难?”叶正程吩咐仆人取来一根粗麻绳,白谨嘉用扇子往绳子上一扇,喊了声:“起!”绳子立刻直立而起,朝天空飞去,不多时整个儿都悬在空中。白谨嘉攀缘而上,消失在苍穹之中,众人看傻了眼,纷纷低声议论。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不知从哪里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大地一片漆黑,好在园内点了无数盏烛台,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白谨嘉顺着麻绳快速坠下,稳稳落地,朝渤海郡王拱手:“郡王,在下已将明月摘来了。”

渤海郡王不由得站起身子,喜道:“快拿出来让本王看看!”

白谨嘉掀开外衣一角,露出一轮银色圆盘,光芒皎洁,且寒气逼人,哪怕相隔数十步,众人亦觉得这炎炎夏日有了浓烈的寒意。

“快,过来让本王看看!”

“不可。”白谨嘉摇头道,“月亮阴寒,凡人若碰触,只怕会落下骨寒的毛病,还望郡王保重金体。”

郡王也不强求,坐回椅子上去,笑道:“若将圆月悬于我书房之内,当如何?”

“也不可。”白谨嘉道,“月亮属于天下万民,若无圆月,不知有多少赶夜路的旅人死于非命。是该将月亮还回去的时候了。”说罢,又顺着那麻绳攀爬而上,片刻之间,乌云散尽,圆月重现于苍穹。白谨嘉则顺麻绳而下,用扇子朝悬空的绳子扇了扇,麻绳落地,又成了一条普通的绳子。

众人惊呼连连,不由得喝起彩来,白谨嘉做了个团拱,口中称谢。渤海郡王大悦,将随身所用的扇坠解下来送给她。

一夜欢饮,到三更天时筵宴才散,白谨嘉从叶府出来,一辆青布马车已等候多时。

“白先生。”一名家仆上前道,“郡王有请。”

“天色已晚,不知郡王召唤在下,有何贵干?”

家仆恭敬地道:“此事不便明言,先生随在下去便知道了。”

白谨嘉略一思酌,欣然应允,上车而去,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家仆请她下车,已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园中有山有水,种满棣棠,颇为风雅。庭院深处有一座小楼,家仆将她领到阁楼外,朝楼内拱手道:“郡王,我已将白先生请来了。”

“请进。”

白谨嘉走进屋去,沿着楼梯上楼,楼上乃一书房,渤海郡王坐在雕刻着云龙纹的红木书案之后,正在擦拭一把五弦阮:“白先生来了,请坐。”

白谨嘉在旁边的交椅上大大咧咧地坐下:“不知郡王深夜将在下招来此处,有何吩咐?”

“你的神通,我略有耳闻。”渤海郡王擦得很仔细,仿佛怀中抱的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位二八美人,“近日我府上出了一件怪事,想请先生替本王排忧解难。”

“我白谨嘉做的便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郡王有吩咐,在下哪敢不从?不知是什么样的怪事?”

渤海郡王高声道:“出来吧!”

两名少女自屏风后出来,垂首立于二人面前,白谨嘉细看二女,容颜妩媚,身段婀娜,缠足纤细,应是舞女,只是眼中并无一分光彩,眉目间全是倦怠之色。

“这两位是我府上最优秀的舞女,飞天舞跳得最好。不过这几日她二人别说跳舞了,就是走几步路都累得气喘吁吁。我自问对府中歌姬舞女都很好,许她们吃饱睡足,实在不知她们为何如此疲倦。更奇怪的是,她们每夜睡后,哪怕房子烧起来都不会醒。”渤海郡王道,“我已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夫说她们没有病,倒像是中了邪。白先生,你看是何缘故?”

白谨嘉将二人仔仔细细看过,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我能治好这两位舞姬的病。”

“哦?”渤海郡王笑道,“白先生如此自信?本王之前请过几位名声在外的道士、方士来看过,可都没能治好。”

白谨嘉拱手道:“郡王若想治好二人,须依我三件事。”

“请讲。”

“第一,让二位舞姬夜晚还睡在原处;第二,治好病之前,什么都不要问;第三,去找一枚黄铜制成的铃铛来,普通铃铛不行,必须是五百年以上的古董。”

“这有何难?”渤海郡王擦完了五弦阮,小心地放回沉香木的盒子中,“何时开始治病?”

“明晚吧,在这之前,还需要去接一个人。”

第二天傍晚,落花如梦,夕阳渐下西楼。芸奴做完了差事,累得腰酸背痛,刚坐下想喝口茶,叶景印便神神秘秘地进来,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硬将她拉了出来,上了马车,走了一路,一直到了郡王府,她才知道是来为郡王办差,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放心吧。”白谨嘉执起她的手,笑道,“今日郡王入宫伴驾去了,你见不到他。”

芸奴脸有些泛红,心中感到有些可惜,还以为能见到那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呢。

白谨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把一枚铜铃交到她手上:“今晚你就和那两位舞姬同寝,如果有生命危险,便摇这个铜铃,我就会来救你。”

虽然知道了事情的起因,芸奴却还是如坠雾里,直到进了厢房,见到两位舞姬,才喃喃念道:“莫非……是离魂?”

“你在说什么?”一个舞姬问,芸奴连忙摇头道:“没什么,我在说,两位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美女都喜欢听别人的称赞,两位舞姬自然心中高兴,虽然不愿意让这个姿色平庸的小女孩与自己同寝,却也没有说什么。芸奴与二人一起用过晚饭,别的舞姬都在园中练舞,那二人却浑身无力,只得坐在床沿上发呆。梆子声打过了二更,二女熄灯躺下,芸奴睡在她们身边,心中有些惶惑,将那黄铜铃铛紧紧地攥在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位舞姬忽然起身,穿上盛装,往屋外而去。她忙跟上,见二女来到园中,园内有一口水缸,里面养着两条锦鲤,二女朝缸内轻唤道:“鱼儿,何不带我二人往仙境去?”

锦鲤在水中越游越快,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化为两条小龙,二女骑上龙背,芸奴也忙跑过去,骑在其中一条龙的尾巴上,二龙腾空而起,朝天空飞去,芸奴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吓得不敢睁眼,牢牢地抓住龙身。

空中阴寒,她觉得寒气入骨,浑身哆嗦,忽然间,四周一暖,她睁开眼睛,见已来到一处山峰之间,脚下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二龙前行,重重云雾退开,露出山峰。

“我也是。”另一个舞姬说,“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门忽然被撞开了,白谨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抓住芸奴的胳膊,关切地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为什么不摇铃铛?”

芸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舞姬,与白谨嘉一同出来,见了叶景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白谨嘉颔首:“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个妖怪在作祟。”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刻佩件,递给芸奴:“这是桃木雕刻的,可以镇邪,你快戴上,这几日不要外出。”

“白先生。”一位使女过来,乖巧地向三人行礼,“郡王差奴婢来问,查得如何了。若是有了眉目,就请往书房一叙。”

“也好,叶兄、芸娘子,我们便一起去回郡王话。”白谨嘉从袖中又拿出两枚木刻佩件,让白谨嘉交给两位舞姬佩戴,安排妥当,三人随使女往书房而来。

郡王似乎在宫里喝了酒,脸颊微红,有几分醉意,斜躺在罗汉床上,四周围了素净的榻上屏风,一位容貌美丽的使女将屏风拉开了两扇,露出郡王脸来,三人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芸奴又紧张又害怕,连头也不敢抬。

“诸位不必多礼,请起吧。”郡王问,“白先生,两位舞姬的怪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郡王,两位舞姬被妖孽勾去了天魂,在下已给了她们桃木佩件,应无大碍。”顿了顿,白谨嘉又道,“为了防止那妖孽报复,在下会在郡王府四周布下阵法,府内也要多摆设桃木做的物件。”

“这个不难。”郡王抬起眼睑,目光缓缓在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芸奴的身上,目光有些深邃,“不过,若能将那大胆的妖孽除去,才是根治之法啊。”

“郡王勿忧,若那妖孽敢来,在下一定让他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郡王抬起手,立刻便有三个美女捧着金托盘进来,捧到三人面前,“这是本王送给三位的谢礼,还望三位不要嫌弃。”

白谨嘉的是一只龙泉窑的粉青鬲式香炉,叶景印的是一只玛瑙杯,芸奴则是一匹宫中用的锦缎。三人谢过出来,芸奴捧着那匹锦缎,月光映照在上面,就像是铺了一层水一般柔顺,上面所织的花鸟栩栩如生,十分动人。

“郡王真是大手笔,这匹缎子至少价值上千贯。”叶景印道。芸奴吓了一跳,她一月的月钱才不过一贯,这匹布竟然值她一千个月的月钱,一时间吓得她像捧祖宗牌位一样将那匹布捧着:“二公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您帮我收着吧,放在我那房里,实在委屈它了。”

“也好,免得那些势利眼的丫头又跟你过不去。”叶景印笑道,“过几日是迦兰寺赏菊大会,正好做一件新衣裳,你随我穿去赏菊。”

“阿弥陀佛,这衣服会折了我的寿。”芸奴念了一句佛号,侧过头去问白谨嘉,她的脸色有些阴郁:“白公子,那个南华真人会来报复吗?”

“这就不知道了。”白谨嘉故作轻松,“我只知道,他的修为,实在不低啊。”

使女端了一只汝窑茶盏,捧到郡王面前:“这是厨房特意为您煮的醒酒茶,喝了身子会舒服些。”

渤海郡王端过来一饮而尽,使女接过茶杯,欲言又止,郡王道:“你想说什么?”

“郡王,那匹缎子是官家赏赐给您的,是宫妃们才能用的上品,您怎么将它赏赐给一个婢女呢?”

渤海郡王连眼都没有抬:“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王了?”

使女一惊,忙跪地磕头:“奴婢多嘴,请郡王恕罪。”

“下去吧,以后不用进屋来伺候了。”

不能进郡王的卧房,自然是失宠了,使女眼中含着泪水,原本还想求情,郡王冷冷道:“出去。”

使女只得磕了个头,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了。

郡王起身,将放在床边的盒子打开,拿出那把五弦阮,轻轻地拨了几个音,陷入了沉思当中。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平静,郡王府里再没有出什么怪事。白谨嘉住在王府中,一刻都不敢懈怠,渤海郡王对她很是赞赏,每日里都有些赏赐。

一眨眼重阳节快到了,临安府热闹起来,无论男女,都各自约好了去某处赏菊,整个江南,菊花开得最好的当然是迦兰寺,这其中又要数九月九日这天开得最为繁盛,京中的达官贵人相携而来,贵妇们的脂粉香令整座山都弥漫着芬芳,往往到十月也不散。

乌玲珑的闺房之中点了智月龙涎香,香味馥郁,两个使女不停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华贵的衣服给她试穿,她换了一件又一件,没有一件令她满意。

“这些衣服都旧了,没一件合意的!”乌玲珑气呼呼地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都怪那个裁缝,竟然把我好不容易买到的织金妆花缎给做毁了!”

金兰不解地道:“那匹织金妆花缎那么名贵,你怎么不让他赔啊?”

“怎么不要他赔?可你看他那个样子,赔得起吗?”乌玲珑更生气了,“我总不能逼得他卖儿卖女吧?”

“娘子息怒。”金兰连忙给她端了茶来,“喝杯参茶,消消怒火。”

“这东西只会让火烧得更旺。”乌玲珑赌气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了,“如今该如何是好,那赏菊会又不能不去,我一定会被人笑话的。”

这时忽然有婢女进来,笑吟吟地对乌玲珑说:“恭喜娘子,西角门上有个老妇人来卖衣裳,说娘子若是穿着她的衣裳去赏菊,必然会艳惊四座。”

“这就是胡说了。”金兰道,“一个在大街上卖衣服的老妇人,能有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是别人的旧物,我们娘子怎么能穿?赶快打发走吧!”

那婢女忙道:“原本我也是这么跟那老妇人说的,可那老妇人不肯走,说一定要见上娘子一面,说娘子看了她的衣服,定然不会后悔的。我听她说得这么自信,想必也不是什么市卖货,不如娘子见上一见,若是瞧不上,直接叫人撵出去便是了。”

乌玲珑托着香腮想了想说:“罢了,带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好衣裳。”

婢女去了片刻,便带了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妇进来。那老妇一进门,便朝乌玲珑行了万福礼,笑呵呵道:“乌娘子万安,我听说那杀千刀的裁缝把您的好料子做坏了,猜想这时间太紧,娘子想必一时找不到好衣裳,我祖上是在蜀国宫廷里做女官的,蜀国灭时,从宫中的库房内得到了一件衣裳,叫‘淡月流星衣’,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绝对是件宝贝,经过好几代,如今传到我手上了。你看我一个老太婆,也不配穿这好东西,我思前想后,娘子是临安第一美人,除了娘子,还有谁配穿这衣裳?”她“嘿嘿”憨笑两声,将怀中的粗布包袱捧起来,“所以我就把这宝贝给娘子送来了。”

乌玲珑冷笑一声:“这位大娘,蜀国灭亡至今已几百年,就算真有什么宝贝,也腐坏了吧?衣裳又不是金银瓷器,也能传世?”

“娘子若是不信,看看便知道老身有没有说谎了。”老妇将包袱递给金兰,金兰看了看乌玲珑,乌娘子点头,她才接过来,小心地将包袱放在桌上,掀开一个角。

然后,两个少女都惊呆了。

老妇人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长长的衫子,配了一条素白的裙子,裹着芸奴娇小的身子,她缓缓转过身,化着精致的妆容,怯怯地看着叶景印。叶景印满意地点头:“这才像个名门闺秀的样子。”

“可,可我只是个丫鬟啊。”芸奴不安地说,“我今生福薄,打扮成这样,会折寿的。”

叶景印托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也许,你今生的福分并没有那么薄,这些或许是你命中注定的,说不定将来你还会有更富贵的生活呢。”

芸奴回望他的眼睛,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就算她将来有大富贵,也不是你给的。”

芸奴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边,朝大步走进门来的叶景淮行了一个万福,叶景印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大哥,你怎么来了?”

“二弟,你要把我的丫鬟霸占到几时?”

叶景印嘴角抽搐了两下:“大哥何出此言?”

叶景淮侧过脸去看了看芸奴,冷冷道:“回清泠轩,今天哪里都不许去!”

芸奴心头一凉。

“大哥,”叶景印急道,“你一定要跟我过不去吗?”

“芸奴,我们走。”叶景淮不理他,转身便走,芸奴眼里噙着泪水,叶景印冲上去拉住她:“大哥,芸奴不能不去。她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渤海郡王所赏赐。郡王赏衣之时说了,让芸奴穿着它到迦兰寺赏花,并给她留了赏花的席位,以表谢意。”

叶景淮一愣:“郡王?郡王怎么会知道芸奴?”

“自然是上次到乌府抓鬼,乌府将此事禀报了郡王,郡王很欣赏芸奴,称她为女中豪杰。”叶景印信口胡诌,得意地说,“不如小弟今日去禀报郡王,就说大哥疼爱芸奴,舍不得让她出门,你看如何?”

叶景淮皱紧了眉头,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芸奴,沉默良久,忽然冷笑道:“我怎么能驳了郡王的面子?”说罢,又深深地望了芸奴一眼,拂袖而去。

不知为何,芸奴总觉得叶景淮临去时最后的眼神有些悲伤,难道是她的错觉吗?

昨夜刚刚下过雨,万物如洗,菊花的黄与叶子的绿相间,灿烂如金光普照,其中夹杂几枝初绽的茱萸,衣着华丽的美人们在花丛中走过,馥郁满袖。时下京中流行玉梅、闹蛾、雪柳,三者皆为簪饰,用上等丝绢扎成飞蛾或花朵柳枝的模样,插在青丝乌云之间,衬得美人容颜更加娇艳。如今赏菊的女眷们梳发髻的,都戴了这些簪饰,其余则戴着各式花冠,众美争奇斗艳,好一片繁华动人的景象。

男女有别,因此迦兰寺中,男人们在前院赏花,而女人们在后院,芸奴独自一人走进后院,见满院子的名门淑女,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好在她身穿华服,没人认出她不过是个丫鬟,可见世人看人,也不过是看穿衣打扮,若衣饰华丽,又有谁计较你的身份如何呢?

迦兰寺的菊花不愧为京中一绝,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花朵密如铺锦,芸奴来到一株粉色菊花边,花香极盛,她忍不住低下头去轻嗅,却蓦然听见周围的女眷们都发出惊呼声,连忙抬起头,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迎面而来。

看见那少女的一瞬,只觉光彩照人,美艳不可方物,那一袭华美的大袖衫子仿佛是九天之上的朝霞织成,用金线织成的花朵随着她的莲步,仿佛真的在随风飞舞一般。

“乌娘子……”芸奴看得呆若木鸡,喃喃道。

少女和她的衣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艳羡的目光,只安静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这些名门女眷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目光全都落在乌玲珑那身衣服上,乌玲珑似乎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一脸得意。

那件衣裳……怎么这么眼熟?芸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件衣服,是不祥之物。

她想过去告诉乌娘子,可是女人们围成了围墙,怎么都挤不进去,她看了看身边的菊花,心生一计,摘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吹了一口气,花瓣飞舞而起,穿过人群,将乌娘子所梳的发髻割断,一头青丝散落,乌娘子变了脸色,使女金兰忙扶了她,往厢房重新梳妆去了。

“你怎么梳的头?”乌娘子气咻咻地数落金兰,为了随时为乌玲珑补妆,金兰原本就捧了一只小梳妆匣,她忙从匣子里拿出玳瑁梳,过来为她拢发髻:“娘子息怒,奴婢这就帮您把头发梳好。”

门忽然开了,芸奴急匆匆跑进来,乌家主仆两人惊疑地将她上下打量,金兰见她身穿绫罗,忍不住酸溜溜地说:“是芸奴啊,换了件衣服,果然就不一样了呢。”

“乌娘子。”芸奴没有理她,焦急地问,“您这件衣服是从哪里得来的?”

乌玲珑以为她是来恭维自己的,得意地笑道;“这可是件宝贝,叫淡月流星衣,自然是花重金购来的。”

“请您快脱下来。”芸奴抓住她的胳膊,乞求道,“这是不祥之物,穿之不祥啊。”

乌玲珑大怒,将她推开:“放肆!你不过是个丫鬟,也敢对我无礼!金兰,把她赶出去!”

金兰自然乐得上来撵人,芸奴急道:“乌娘子,求您听我说,这件衣服……”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外有低沉的男声道:“穿淡月流星衣的人在里面吗?”

芸奴脸色骤变,强行剥下乌玲珑的衫子,披在自己身上,大声道:“穿淡月流星衣之人在此。”

门蓦地开了,飘进来两个身材高大衣着怪异的人,手中拿着锁链,面目模糊不清:“你私穿云华夫人的淡月流星衣,已触犯天条,按律当打入无间地狱,随我等走吧。”

云华夫人?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某本古代笔记小说里看过,云华夫人本名瑶姬,是西王母的第二十三个女儿。

这件衣裳,难不成还是神仙之物?

等等,南华真人这名字也很熟,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呢?

不容她细想下去,两人手中的锁链已经缠在了她的脖子上,乌玲珑和金兰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还站在面前的少女已消失无踪。

“娘子,芸,芸奴不见了。”金兰抓着主人的胳膊,连声音都在颤抖,“被,被两个怪人抓走了。娘子?”她侧过头,看见乌玲珑满脸恐惧,口中喃喃念道:“云华夫人的衣裳……无间地狱……芸奴被打入无间地狱了,都是因为我,因为我……”她娇弱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巨大的打击,身子一软,跌倒在地。

“娘子,娘子!”金兰不知所措,“这可如何是好?快来人啊!来人啊!”

“啪”,白谨嘉正在摆弄那只汝窑香炉,只一个不留神,它便从手中滑了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她俯身去捡,却被割破了手指,一滴猩红的血珠涌出来,滴在散落的香料中。她皱了皱眉,伸手在满地的深色粉末上一抹,粉末自动现出几个字:芸奴有难。

“白兄!”叶景印破门闯入,急吼吼地说,“芸奴出事了!”

“她出什么事了?”白谨嘉的脸色很难看,“详细说。”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乌玲珑躺在纱橱里,昏迷不醒,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口中喃喃呓语,“是我的错……”

金兰用丝绢小心地替她擦汗,哽咽着对白谨嘉和叶景印道:“大夫说,娘子受了惊吓,又因为内疚,郁结在心,痰迷心窍,虚则生寒,到现在都还在发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白谨嘉看了看面色苍白的乌玲珑,叹了口气:“那个卖给你们淡月流星衣的老妇人叫什么?是何方人士?”

“她自称姓胡,住在安民坊,我派人去找过,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金兰一边拭泪一边说,“虽然我们娘子骄纵了一些,但心地很善良,也没得罪什么人啊,为什么会这样?”

白谨嘉与叶景印互望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这里面的药你用温水化了,给乌娘子早晚各服一次,不日便能醒转。”

金兰小心地接过来,朝他行了个万福礼:“多谢白公子,你们可一定要把芸奴救回来啊,要不然我家娘子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二人退出房来,叶景印沉着脸说:“是那个南华真人搞的鬼吗?”

“果然狠毒啊。”白谨嘉咬牙道,“知道我在郡王府设下天罗地网,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他就向郡王未过门的妻子下手。”

“如今受害的,反而是芸奴。”叶景印愤愤道,“无间地狱乃阿鼻焦热地狱,猛火烧人,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不过只是无意间穿了件衣服,竟然惩罚得如此之重,这难道也是天道吗?”

白谨嘉握紧了拳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叶兄,去帮我准备一面汉代的铜镜,一只纯黑的猫,不能见一丝杂色。”顿了顿,她紧咬贝齿,一字一顿道,“我要去无间地狱,把芸娘子救出来!”

芸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赤红的大地上,四周有红色的东西在跳动不休。

火!她在火堆里!

芸奴吓得连忙跳起来,天空晦暗无光,整片大地都被烈火包围,冲天烈火的深处,有惨叫声传来,一声声,听者断魂。

终年被烈火灼烧,暗无天日,犯下弥天大罪的人都在这里受苦。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奇怪,她明明站在火中,为什么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灼热呢?

她迷迷糊糊地往火焰深处走,惨叫声越来越剧烈,穿过一排高达数丈的火焰,面前立着一根根高大的铜柱,铜柱中空,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铜柱:“何人告状?”

“是元通真君?”叶景印惊道,芸奴抬起头,高声道:“我等状告南华真人,招凡人魂魄供其淫乐,偷窃云华夫人淡月流星衣,嫁祸凡人,罪不可恕。”

“放肆!”那声音怒喝,“南华真人怎么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我有铁证!”白谨嘉道,“前些日子我身边这位芸娘子曾被他招去,她随身所带的铜铃铛留在了洞府。”她从袖中拿出另一只铃铛,与之前芸奴落在南华真人处的那枚一模一样,“我所施了法的铃铛有两枚,可以互相呼应。阁下凭着这枚铃铛,便能找到另一枚。”

那声音大喝道:“堂下护法神听令!”

沉重的脚步声在三人背后响起,叶景印想要看个明白,白谨嘉低声道:“不要回头。”

“带上铃铛,且去看看是何方妖孽,竟有这个胆子。”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空中的声音亦沉寂下来。“啪”,烛火爆出一丝火花,阴暗的光将大殿照得诡谲迷离。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的大门开了,那沉重的脚步声又走了进来,将一只花斑大虎扔在神像前,三人都吃了一惊,忙起身后退。那老虎却不敢造次,趴在神像前瑟瑟发抖。

空中的声音怒道:“原来是你这孽畜!五年前你私下凡尘,吃人夺魂,被罚在云华夫人的宝库里看门,没想到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竟敢假借本座的名义行凶,还偷窃云华夫人的衣裳!其罪当诛!”

大虎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呻吟,似乎在求饶,那声音威严地说:“你犯下这等大罪,饶你不得。护法神,将它灵骨打散,拖出去!”

两只大手从三人身后伸了过来,叶景印偷看了一眼,那双手分明是石头雕刻而成,色彩微微有些斑驳。它抓住老虎的尾巴,将它拖了出去,虎爪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

“出庙门往西去二十里有一座山,名琅玕,明日午时,这孽畜将在此受万箭穿心之刑。”那声音朗声道,“三位可前往一观。”

“且慢。”白谨嘉道,“这位芸娘子因受其蒙骗,穿了云华夫人之衣,被误判坠入无间地狱之刑,还请真君还她清白。”

“此事本座会奏请天帝裁决,尔等去吧。”说罢,一阵狂风迎面而来,将三人卷起,待他们回过神,已在数十里之外,天也快亮了,山峰背后露出一丝鱼肚白。正巧有樵夫背柴路过,三人向其打听,才知道这里便是琅玕山。

天色尚早,樵夫说半山腰有一座逆旅(即客栈),三人折腾了一天一夜,腹中饥饿,便往那逆旅而来,远远地看见绿荫葱茏之间有一座建筑,年代似乎有些久远了,门前挂了一个幡子,在山风的吹拂下起伏不休。上面有三个朱红的大字——浮生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叶景印赞道,“这逆旅的名字起得倒是雅致。”

“不知饭菜味道如何。”白谨嘉摇着折扇说,“我腹中如擂鼓,定要叫上各种好酒好菜,吃个饱。”她一马当先,大步走进门去,忽然兵器声响,五把长剑指向她的咽喉。

那些人穿着袍子,梳双辫,额前留有刘海,相貌粗犷。

叶景印大惊,是金人!他拉住芸奴,按住腰间长剑,眉宇间迸出一丝凛冽的杀气。

“尔等是何人?”一个金人道。

白谨嘉神色未变,坦然笑对:“自然是过客,前来歇脚。”

“快滚,这间逆旅今天有贵客。”那人大喝,白谨嘉朝里面看了看,有个身穿戎装的女真人坐在桌旁,身边立了个小厮,背上背了一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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