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念书?”陈水章打量她身上校服,那晚她一身旗袍的模样仿佛被黑白色学生装给冲淡。
宿碧看着他,点点头,一言不发。
可惜半点浇不灭他热情,“在礼查饭店的时候我觉得你穿旗袍好看,现在觉得学生装也适合你。哦,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兴致勃勃,“我是来这里写生的!你要不要做我的模特?我给你画一幅画!”
宿碧赶紧摇头,“不用了。”不等陈水章继续游说,她接着说道,“我是跟其他同学和老师一起出来的,不好让他们久等。我先走了,你继续写生吧。”
她说这话也是旁敲侧击提醒他自己不是一个人,虽然宿碧不觉得这人有什么恶意,但总不好掉以轻心。
“哎,等等。”陈水章急了,“那我以后怎么才能再找到你?”
宿碧无奈,重新转过身,“你找我做什么?”
“我……”陈水章一时语塞,“就不能交个朋友吗?”
拜他所赐,宿碧现在一听这四个字便有些头疼,想着不如趁此机会说清楚,于是看着他认真说道,“陈先生,你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说要跟别人交朋友吗?我们互相一点不了解,更何况我已经结婚,你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与困扰。”
陈水章似乎有些泄气,他抬手胡乱抓了抓头发,宿碧余光瞥见他头发上因此沾染零星的颜料,张了张嘴想提醒,最后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可是,”他表情忽然严肃起来,隐隐浮现几分不满,“即便你结了婚,你丈夫也不能阻止你跟别的人往来吧?”
宿碧长这么大,真正交好的男性朋友只有从前一家邻居的儿子,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那一家人早早便搬走了。所以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陈水章这件事,不是有句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那她干脆拒绝的干脆狠心一些。
谁知陈水章干脆忽略她话里另一处重点。
宿碧沉默片刻,“……这样吧。”她抬眼看着他,“我和我先生住在一起,因此不可能告诉你地址。如果往后又有今天这样的巧合,我们又遇见了,就当普通朋友相处。”
她不信洪城真有这么小。即便再遇见,说两句话而已。
等宿碧走回大家围坐的地方时,周欢兴奋拉住她,等人坐下便迫不及待凑在宿碧耳边问,“阿碧,那人是谁?他是不是喜欢你?”说着又用余光打量走远的青年,见他小跑回凉亭,心情颇好的样子。
宿碧立即否认,顺口再胡诌,“当然不是。我之前跟家人出门时碰见他正在帮人画像,正好家人感兴趣,让他帮着画了一副。因为这个认识罢了,刚才碰见是觉得实在巧合。”
“那你们聊什么聊那么久?”
“……打个招呼,然后答应帮他介绍几个要画像的。”
“这样啊…”没有预想之中的八卦,周欢兴趣寥寥,转而想到什么,又问,“那他画的如何?”
宿碧语塞,她根本没看过陈水章的画,只好说,“…我不懂画。”
周欢闻言,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对正各自闲聊的众人说道,“刚才阿碧的彩头不是还没定吗?我现在有个主意,让那个倒霉画家帮她画一幅人像如何?”
☆、第 32 章
“这个主意不错。”
说话的人是孟雨书。她目光掠过周欢最后落在宿碧身上, 嘴角上挑着,怎么看都莫名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没等更多人附和, 宿碧伸手拉住还要继续说话的周欢,等人转过身来时带歉意的笑了笑,“我…不是特别习惯让别人给我画像, 而且我一会就该回去了,画像时间也不够。游戏本来就图高兴和打发时间, 彩头就算了吧。”
“这么早就回去?”周欢问。
宿碧点点头,“家里…长辈管的严。”
“那好吧。”周欢叹道,觉得可惜, “需要我让司机送你吗?”
“不用, 早上出门时就已经给家里司机说了时间。”
众人纷纷要挽留, 可司机要来这一点宿碧确实没说假话, 因此只能谢绝。
周欢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一会我送你到门口。”
……
“阿碧,我趁热打铁问一句, 你想不想加入联合文社?”
宿碧愣住,“加入联合文社?”
“对呀。”周欢笑笑, 伸出手掰着手指列举利弊, “你看, 你国文好,那天课上写文章先生也夸你有才气,大家也都喜欢你。加入文社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参与活动啦。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嘛。”
宿碧脑海里浮现出孟雨书的脸,几乎有些哭笑不得, “大家都喜欢”这话说的实在夸张。
不过说不心动也是假的,大家氛围的确很好,何况她对立华文社有种敬佩,这种敬佩潜移默化也加深了宿碧对联合文社的好感。
见她有些犹豫,周欢再接再厉劝说,“今天不是所有人都来了,育英除了我其他社员都是另一年级的,你加入了正好我们就可以作伴,每次一起来参加活动。”
周欢这样说反而提醒了她,如果联合文社的活动这么频繁,那她又该怎么跟宋怀靳提这件事?
宿碧略微思忖,问道,“活动不需要每次都来,对吗?”
周欢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家里管的严?没关系,时不时来一次也可以。”
“那,我明天给你答复。”
“周末还想着念书?”周欢脸上笑意更盛,“星期一告诉我吧。”
宿碧反应过来忍不住也跟着笑,点点头,“嗯,好。”
……
司机直接将车开到宋父宋母住的宅子,宿碧下了车,一进门纪敏和便将人拉到自己面前,端详一番夸赞,“哎,阿碧穿这一身真好看,这样我都觉得那小子是老牛吃嫩草。”
宋怀靳不过比她大八岁。宿碧忍俊不禁。二十五岁正是男人年轻又意气风发的时候,她那天听见学校里女学生闲谈才知道他有许多仰慕者。
“你不知道,我堂姐在工厂开业时见过他,告诉我什么郑家公子根本没法比。”午餐时间的餐厅角落,女学生讲的眉飞色舞。她跟邓书汀离得不远当然能听见,当即邓书汀便转过头朝她挤眉弄眼。宿碧心里本来有些酸,但又恍然他已经是自己的丈夫。这种滋味就像偷偷拥有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对了,他怎么不亲自接你来?”纪敏和一句话打断她思绪。
宿碧回过神忙回道,“他提前跟我说了有公事要忙来不及,直接吩咐了司机。”
纪敏和闻言说她太懂事,“不用替他说话。”
“阿碧来了?”宋逊从楼上书房走出来,反手关上房门。
宿碧笑眯眯喊一声“爸”,宋逊难得笑一笑,应一声,末了又问,“怀靳那小子怎么还没到?”
几乎话音刚落,庭院门外的马路上便传来汽车声。宋逊哼一声,“倒会挑时间。”
宋怀靳在玄关换好鞋,一抬头便看见一身学生装的少女正坐在沙发上乖巧喝茶,一双杏眼却不算乖巧,骨碌碌乱转假装是无意中看他,等他看过去又若无其事垂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被茶水氤氲起一层朦胧雾气,狐狸一样狡黠。
本来因为一些公事还有些烦躁头疼,却没想到被一双眼熨帖。
“怀靳,你上来,我有事跟你说。”
宋父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书房门口,宋怀靳应一声,等人进了书房才慢悠悠往楼梯走。
宿碧没想到他一句话都不和自己说,正有些气恼,又要埋头默默喝茶,余光却看见男人脚步一顿,方向一转便向自己走过来,笔挺的西装裤不断随着走动出现褶皱复又消失。
他手一伸,拿走她手里茶杯放在一旁,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抽出,没半点征兆伸向她脖子一侧,板着脸轻哼一声,“不理我?”
那正好是她最怕痒的地方,宿碧被痒的一脱力想往后靠,后面却没有椅背,于是整个人又躲又笑的倒在沙发上。
她抓住他还在自己颈侧乱动的手,“你别…痒…”
乌黑直发散落在她脸侧,大概是喝了热茶的缘故,唇色愈发嫣红。他盯着秀色可餐美景,倏尔一笑,弯下腰手撑在她身侧,一条腿屈膝跪在旁边。
她立刻睁大眼,警惕看着他。
他俯首重重在她唇上吮吻一下,宿碧却还没忘这是在哪里,红了脸用手去推他,“……小心被爸妈看见!”
宋怀靳唇角一勾,却也真的从善如流起身,边抬手整理领带边往楼上走去。背后还躺在沙发上的宿碧回过神赶紧坐起身,刚抬手将头发理好,抬眼就看见纪敏和端一杯咖啡靠在厨房门口,见宿碧看过来,揶揄的冲她眨眨眼。
宿碧呆呆的,下意识喊道,“妈……”脸更红的像番茄。
纪敏和知道宿碧脸皮薄,不再逗她,笑了笑语重心长教导,“你别总被怀靳吃的死死的。”
宿碧没想到宋母会这么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觉自己的确每一回面对宋怀靳都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就觉得自己没出息。
“不过,”纪敏和话锋一转,“我倒是看出来,你不管平时再如何大方,一对上他就是腼腆害羞的模样。”
宿碧默然,虽然汗颜可也知道宋母说的很对,只是忍不住迟疑,斟酌片刻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每对夫妻都有自己相处的方式,只是你不能因为你自己面对他的态度,而让自己总处于弱势。”
宿碧有些感动,她没想到婆婆会交心告诉她这些道理。
“谢谢妈。”
“谢什么,我这辈子就一个浑小子,这些事没有女儿可告诉,好在现在还能说给你听。”
两人坐在沙发上低声说话,不时谈到高兴事笑几声,其乐融融。过一会纪敏和突然合掌拍了拍,想起什么事来,“瞧我的记性,阿碧,差点忘提醒你,过不久,四月初八,是怀靳生日。”
四月初八……那就还有大半月。
“要办什么聚会吗?”
纪敏和笑着摇摇头,“往年他不忙的时候会在家里吃饭,或者和朋友聚一聚。但现在不同,你们刚结婚,我觉得你们两人过最好。”
末了又补一句,“那这回就交给你了。”
宿碧莫名觉得被赋予什么重任,点点头,神色似乎还多一分严肃回道,“妈,我知道了。”让纪敏和好一阵笑。
……
“你……”
陈仙瑶瞪大眼看弟弟一身狼狈,“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摔一跤罢了。”他不以为意。
“你知不知道这衬衣多贵?”陈仙瑶气笑,她嗓音本就细软,更何况又是教训自家弟弟,听起来便没几分威慑可言,“要只是大洋就算了,这可是洋人的货,有价无市……”
陈水章咧嘴一笑,看上去一副少年赖皮模样,“早知道就不该给我买这种稀奇玩意儿,留洋那几年早穿腻了。”
陈仙瑶冷哼一声,“死鸭子嘴硬。没来投奔我的时候,你在国外也穿不起这样的。”
“姐,瞧你说的,我来洪城找你又不是为了享受这些。真的,以后这些东西别买了,衣服能穿就行。”陈水章眉一皱,抬手揉了揉头发。
“那怎么行,”她眼一横,虽说她只是个姨太…“见不得你那个落魄样子。”
等洗了澡吃过晚餐,陈水章本来拿了画板就要回自己的住处,突然想起来那套黑白女校制服,忍不住问道,“姐,你知不知道白上衣黑裙子是哪所学校?也不是雪白色,而是米色,款式像袄裙一样。”
陈仙瑶一掀眼帘,看他一眼,“怎么,喜欢哪个姑娘?”
“…不是!”他反驳,耳根子染一层薄红,“今天画画看见一群女学生就穿这种样式的,我随便问问。”
她好歹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过的,毛头小子一句话怎么骗的了人,不过也没拆穿,略一思索,回道,“育英女校吧。”
“中学?”
“嗯。”
陈水章顿时泄气皮球似的应一声,慢吞吞就往门口走。中学女校……想混进校园就是白日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睡过头没蹭到玄学,哭了
☆、第 33 章
虽然是周末, 但工厂里的事忙起来总不可能像学校一样,固定让人休息。等宿碧醒来后, 床另一边的温度早已冷下来,收拾得当下楼,荣妈便吩咐佣人端上早餐。
一人份早餐。餐桌另一边, 只要男主人用餐时就会摆着报刊的角落此刻也空荡荡,早已被佣人收起来。
宿碧懊恼自己竟然睡的这么熟, 他起身后自己竟然也没醒。
荣妈笑眯眯道,“先生特意吩咐我们动作要轻,不能吵醒您。让您多睡一会。”
宿碧立刻想到昨晚的荒唐, 身上酸痛似乎因此更明显。荣妈又一副过来人一语双关的模样, 她忍不住脸热, 抿了抿嘴, 端起温水喝一口。
吃着早餐,她又开始考虑到底怎样给他过生日才好。礼物也是要送的,不过同样也毫无思绪。
她盯着盘里的早餐出神。
“少夫人, 怎么了?”荣妈疑惑,“不合胃口吗?”
宿碧脑海里灵光一闪, 她笑起来, 看向荣妈, “您能教我做菜吗?”
“做菜?”荣妈一愣,“少夫人怎么突然想到要做菜?”
宿碧放下手里的牛奶杯,满脸期待雀跃,“宋大哥他……他不是快过生日了, 我想亲自做一顿饭。”
少女本来就是天生笑唇,再添几分笑意,一双杏眼眨了眨,荣妈心里都发软,便觉得难怪先生给太太十分的宠爱。欣然点头答应下来,“少夫人想学什么?”
宿碧回想每日家里都吃的中餐,于是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会不会更喜欢西式?”毕竟是在国外长大。
“以前我也问过先生,他说平常就做中式,有时想换口味才会特别吩咐我们。”荣妈想了想又补充,“先生父母都喜欢中餐,大概在国外时中餐也吃得更多吧。”
宿碧不知道宋怀靳是否特意将就自己口味,然而想到这个一瞬间便有了主意,“家里有会西餐的厨子?”
“中西菜式都会的。”
“好。”她点点头,拿定主意,“那就学西式。”
于是接下来几天,宋怀靳不在家、时间自然而然都属于自己时,宿碧便一面学做菜,一面不忘落下女校功课,有时再回宿家老宅去探望一眼爷爷。老人家身体倒是渐渐好起来,健朗不少,也不知有没有她出的那份主意的功劳。
宿碧当然也没忘跟宋怀靳提起加入联合文社活动的事,见她坚持,他怎么会放弃到手的好机会,提各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要求,早上醒了宿碧都一刻也不愿意回想。他出门前终于答应,只是又捏了捏她脸,让她别犯傻,放聪明些。
宿碧有些一头雾水,又想到邓书汀也说她傻,有些愤愤,她真有这么笨?
星期一上午她回了话,周欢显得很高兴,听她说不能每回活动都去也不计较,只建议时不时露脸,更别错过文社那些办的讲学活动。宿碧点点头,加入文社这些讲学活动对她吸引力最大,她怎么可能错过。
这段日子大体顺利,唯一一件让宿碧头疼的便是要送给宋怀靳的礼物。
“想什么呢,吃饭也心不在焉。”
宿碧撑着脸叹口气,眉头皱着,“在想他生日该送什么……”
“他缺什么?”邓书汀喝一口汤,想了想问。
宿碧更沮丧,“好像什么都不缺……”所以更难想到。
“…也是。”
“算了。”宿碧摇摇头重新打起精神,拿起筷子开动,“我自己回去慢慢想吧。”她也没想着让朋友帮忙出主意,既然是她要准备给他的礼物,当然由自己想出结果更好。
邓书汀默默看一眼低头吃饭的宿碧,想了想,还是决定早些告诉她,“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深呼出一口气,邓书汀神色有些复杂,“…我要去国外念书了,跟赵城一起。”
宿碧一愣,有些惊讶的回过头,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邓书汀又重复一遍。
“怎么这么突然?”宿碧睁大眼,回不过神来。
“前些日子赵城才跟我提起,说他有位长辈在美国,可以照顾我们,方便我们入学。我舍不得跟他分开……也舍不得这样好的机会。”
赵家甚至为她支付一笔留洋费用,已经有聘礼的意思。不过这一点她没打算再告诉宿碧。毕竟没有这笔钱,邓家大概是不会同意她去美国的。说出来也难堪。
“确实是很好的机会……”宿碧说着又沉默,半晌压下心底的酸涩与已提前涌现的不舍,抬眸看着好友,真心实意的笑了笑,“我虽然舍不得,但是也是发自内心为你高兴。”
两人认识已有好几年,平时有什么小秘密和心事总第一个想到与对方分享。邓书汀这样一走,宿碧都不知道往后还能把这样的话给谁说。
邓书汀佯怒抬手轻轻推一推宿碧,“做什么把气氛弄这么伤感……”
说完两人都笑了笑,笑完又沉默,笑意渐渐从脸上褪去。垂首吃几口饭菜,宿碧只觉得食不知味。
过了会,宿碧转过身看着邓书汀问道,“什么时候走?”
“大概……一个月后吧。”
“该再晚点告诉我的……”宿碧瞪她一眼。
邓书汀忍不住笑了,双手合十,“我错啦。”
吃完午餐,两人沿着小路慢悠悠散步,消磨下午上课前的时光。
宿碧叮嘱,“一定记得写信给我,分享你在美国的见闻。”
“知道啦知道啦。”邓书汀笑着答,装模作样露出不耐烦神色,末了又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宿碧看她一眼,迟疑着正要问,她却先一步抬起头来,目光落到不远处一棵嫩绿树苗上。
邓书汀叹一口气,放轻了声音说道,“没遇到赵城之前,其实我每天也就得过且过,甚至没想过念完女校这剩下一年学业要如何。我母亲大概不会同意我继续念大学,我自己好像也没心思去申请。但是赵城跟我不同,他很上进努力,所以我想,跟他去美国好像也挺好的,又不用跟他分开。你说是不是?”
少女彷徨时总下意识就要问身边人“是不是”“对不对”,似乎得到肯定才甘心放心。
宿碧笑了笑应一声,安安静静当听众。
……
“得先用刀柄拍松,肉才好入味……”
“……这样吗?”
厨子笑了笑,手一指宿碧手里的刀,“力气小了些。”
宿碧加了几分力道,“现在呢?”
“差不多了。”
突然荣妈探头进来提醒,“少夫人,先生回来了。”
宿碧赶紧把东西放下,用早准备好的柠檬水洗手去味,胡乱擦干便匆匆走出厨房,刚迈出步子又赶紧退回来,扫一眼案板上的那块试验品,低声道,“吴叔,记得把牛肉藏好。”
吴叔看她一脸严肃,忍不住笑了,应道,“诶,好。”
“怎么站在厨房门口?”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宿碧吓一跳,嘴抿了抿,面色如常转过身笑道,“我来看看晚餐吴叔准备做什么。”
他闻言笑一声,“只想着吃。”见她目光瞪过来,装模作样点点头,从善如流改口问道,“那问了没有,吃什么?”
杏眼转了转,“…西芹牛肉,别的还没说你就来了。”
后厨吴叔听了,咧嘴笑了笑,拿过那块牛肉极快的切开,预备“毁尸灭迹”做西芹炒牛肉。
“嗯,那今晚记得多吃。”他握住她手腕捏了捏,皱眉,“太瘦了。”腕骨处一块圆润而明显的骨头突出来,可爱又可怜。
“哪有那么瘦。”她小声嘀咕一句,“大晚上吃那么多,长成大胖子怎么办?”
“胖一点抱着舒服。”
说到底原来是为自己考虑。宿碧手一缩从他五指中挣脱,眨眨眼,颇有些一本正经的认真说道,“既然这样,那现在还瘦着就别抱了。”
他皱眉,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神色带几分勉强,语气淡淡,“先将就吧。”
荣妈在一旁站着忍不住笑。少夫人也就是个小姑娘罢了,先生年长她那么几岁,没想到反而显出更多孩子气来。她是先生刚回国时才被聘用来做佣人,这一面过去一段日子里从未见过。
男人身材高大,冷不防一把将少女打横抱起来,惹的一声惊呼。
宿碧看一眼捂嘴笑的荣妈,急的蹬腿,“你放我下去!”
宋怀靳站定,眯着眼看了看她,佯装冷下脸色,“再乱动,摔下去我不管。”
她抿着嘴看着他,最后闷闷的歪了歪脑袋,靠在他肩上,手虚绕着,搭在他肩背,却不肯老老实实搂着他脖颈。
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角,低头看一眼,只能看见乌黑长睫与小巧的鼻尖。柔顺的长发乖巧散落在肩膀上。
“抱我去哪儿?”问话也是瓮声瓮气。
宋怀靳淡淡回一句,“你说呢。”
“我功课还没做完,我要去书房——”
几句话间就走到房门口,他哼笑一声,“想的美。”
☆、第 34 章
“今天文学社有活动……可能要比平时晚一些回来。”
宋怀靳闻言抬眼看她, “晚多久?”
“晚餐之前。”她竭力在他目光下保持镇静,脸不红心不跳的, 拿出最大本事说谎。
他点点头,放下咖啡杯嗯一声,接着说道, “今晚我有公事,回来大概很晚, 不用等我,早点睡。”
宿碧脑海里第一时间涌现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又松一口气。今晚大概能睡个好觉?
宋怀靳起身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 淡淡看她一眼, 慢条斯理穿好衣服, 唇角勾了勾。他身边的人里大概她心思最好猜透, 想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育英与工厂大体顺路,后者更远,因此每回宿碧都先下车, 司机再送宋怀靳去厂里。
下车前宿碧提醒道,“杨叔, 五点半在南生广场等我就好。”
“好的, 少夫人。”
宿碧正要迈腿出去, 身后突然有人攥住她手臂往后一拉,她猝不及防顺着惯性便往后倒,正好倒在他腿上。
宋怀靳俯首盯着她,“没话跟我说?”
宿碧伸手摸索几下找到着力点, 想撑着坐起身,脸红了红,“一会被人看见了……”
“总是这句。”他轻轻冷哼一声,手一动,宿碧便失了重心再度倒在他腿上。仰着脸看见他眉一挑就要俯下身来,宿碧立刻捂住嘴,闷声道,“…早点回来。”
……
“这里!”
宿碧循声找到人,赶紧快步走过去。
邓书汀挽住她手臂,“快走吧,我家司机在门口等着了。”说着看了宿碧一眼,又问,“联合文社今天又有活动?”
宿碧点点头。
“不得了,你现在也学会两头撒谎了。”
宿碧扬了扬下巴,笑盈盈反驳,“这是善意的谎言。”
车开到半途邓书汀才想起来问,“你准备买什么?”
“打火机。”
邓书汀挑眉,“他抽烟?”问完又觉得并不太意外,想来这样一个男人抽烟应当也是赏心悦目的。
宿碧点点头,“不过很少见他抽烟。”
“那为什么不送别的,反而想到送这个。”
为什么……
她好像也说不清,送打火机也是那天无意之中脑海中灵光一现。宿碧笑了笑,回道,“大概是希望……这种难得的时候也能想到送他东西的人。”
邓书汀闻言,故意环抱双臂哆嗦几下,“肉麻。”
宿碧回过神有些窘迫,瞪了看笑话的人一眼,“下次你讲和赵城的事,我再这样提醒你。”
“别别别。”邓书汀忍着笑意拉着宿碧的手臂揽在怀里,“你这么宽宏大量又温柔,怎么会记仇呢。”
宿碧假意要将手抽出,“我小气着呢。”
抱住她手臂的双手揽的更紧,邓书汀笑嘻嘻的道,“好好好,你最小气。”宿碧哭笑不得,邓书汀又拍了拍她肩膀,指向窗外,“看,到啦。”
……
宿碧将盒子小心放进包里装好,担心包装被无意破坏,还用手帕仔仔细细包了一遍。邓书汀在旁边看见她这样子更觉得牙酸。
“不是说五点半前要走到南生广场去?现在还不走来得及?”
宿碧回过神终于想起这回事,匆匆忙忙就要往南生广场的方向去。步子迈开前笑盈盈转过头对邓书汀说道,“今天谢谢你啦,周末请你吃饭,不会忘的。”
“快去吧。”邓书汀摆摆手催促。
等人步履匆匆的走了,她仍站在原地盯着往来人群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神色复杂的转身上了车。
那边宿碧快步走到南生时看了看表,五点一刻都不到,于是松口气站在路边等。几个黄包车夫上前招揽生意,被她轻声谢绝。
“站住!你这不省心的……”
身后有人压低声音喝道,回应他的是几声洪亮的犬吠。宿碧大概因为怕狗的缘故,听见这声音就下意识往前走两步再回头看,眼前一个高大男子正攥紧手里的绳子,绳子那一端是一条黑色的大狗,皮毛光亮,不时吐着舌头抬起前肢,尾巴左右晃动。
明明一条十分威武的大狗,却硬生生显得有几分憨态可掬起来。
宿碧抿嘴笑了笑,正要转过身,忽然脑海里浮现某个朦胧画面,她被大雨淋成落汤鸡那次,换好衣服听见宋怀靳在庭院训犬,她刚走出去,那只大狗就扑了上来……
巴勒?
她愣愣地又看过去,这只狗是巴勒?被宋怀靳送给朋友的那只狗?
像是为了立刻应证她的猜测,那男人压低声音命令道,“巴勒,停下。”
黑色大狗终于不再闹腾,慢腾腾在原地踱步几下,然后站住不动了,只有尾巴继续左右摇晃。男人也没再松绳子,而是抬手拉了拉,又道,“巴勒,走。”
一人一犬朝着广场另一边走去。
宿碧不好一直打量这人,但即便只是匆匆一眼她也肯定自己没见过。大概是宋怀靳哪位她还没见过的朋友……正想着就要收回目光继续等司机来,过一小会又百无聊赖,再次扭头去看,想找一找那只狗还在不在这里。
巴勒还没走,还被那男人牵着,只是这回一人一犬停在一辆黑色汽车前。男人姿态显得很恭敬。
车门打开,里面坐着的人只迈出腿来,弯下腰去摸巴勒的头。黑色长发卷的繁复又恰到好处,紫色旗袍与披肩下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都丰润白皙。
宿碧愣在原地。
巴勒一下蹿上了汽车后座,穿旗袍的女人抬脸对最初牵着巴勒的男人说了句什么,这才重新坐回车里。
车门关上,黑色汽车缓缓驶离南生广场。
宿碧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是杜红音。
原来继续饲养巴勒的那位朋友竟然是她……宿碧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赠一只爱犬给别人,且这人是一位异性,这举动究竟是否显得亲昵,似乎很难界定。
“小心!”
有人猛地一推她,不小的力气让宿碧往前一扑又被人给拉住,“哎哟”一声痛呼让她从惊魂未定中快速回过神来。骑着自行车的人骂骂咧咧歪倒停下,脸色不大好的指着宿碧和她脚边坐在地上的人,语气比脸色更不好:
“怎么不看路?没长眼睛?”
“你嘴巴放干净说话!”陈水章手一撑地站起身,一瞪眼回道,“人好好站在这里,你偏要往这里骑,别人从头到尾没动过,到底谁不长眼睛?”
骑自行车的人闻言变色,“你!”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宿碧打量陈水章,发现他手臂上一条擦伤,画板也因为冲撞而落地摔坏一角。
大概是“医院”二字触碰到骑车那人敏感神经,他嘴里低声骂骂咧咧就转身要推着车走,却没料到看起来好欺负的女学生叫住他,“我刚才的确是站在这里没动的,但你如果执意责任在我……要不要我们去警察局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顺便再去医院检查一下伤口?”
有人围起来三三两两的等着看热闹,骑车的人脸上挂不住了,涨红脸支支吾吾。
“少夫人?”
宿碧转过身循声望去,杨叔从车上下来站在一边,正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少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家里有司机,还在乎这点小钱?”
宿碧听见这话心里不舒服,正要说些什么,陈水章拉住她,咧嘴一笑,“算了算了,让他走吧,反正也够他丢人的。”
宿碧看了骑车那人一眼,后者神色愤愤,动作却很快,几下便骑着车离开。她转过头先跟杨叔几句话说清原委,又看着陈水章,“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这点小伤,我回去擦药就行。”
“万一还有别的地方伤到了呢?”到底是因为自己才受伤,她实在愧疚。
陈水章笑着活动几下,又原地跳了跳,“真没事!”
宿碧稍微放下心来,道了谢又道歉,“连累你受伤了。”说的陈水章反而不自在起来,他捡起画板背在背上,摆摆手,“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嘛。”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大概有些不妥,挠挠头又说,“不是……我就是想说明这个意思……”
这样子让人有些忍俊不禁。宿碧笑了笑,还惦记着他的画板,“你也不让我送你去医院,但画板总是因为我才坏的吧?我赔你一个新的,你觉得行吗?”
“不”字本来都到了嘴边,陈水章脑海里灵光一闪,改口,“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笑起来,眉毛笔挺英气,眼眸神采奕奕,笑容灿烂的晃眼,“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宿碧有些哭笑不得,这人这么高的个子,几乎比她高一个头,却像个小孩一样,她都有自己更年长的错觉。不过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不清楚陈水章的年龄,万一真的是自己更年长呢。
杨叔还在一旁等着,宿碧微微犹豫片刻,想着反正宋怀靳今天不会回来吃饭,自己晚一点回去也没什么关系。于是转过身对杨叔说道,“麻烦你再稍等我一会,我去买个画板赔给他。”
“少夫人,这……”杨叔犹豫道,“要不改日让人买了送去这位先生府上吧?”
宿碧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方式,可是陈水章救自己受了伤,自己再假借他人手去赔偿东西也太说不过去。因此倒很坚持,微微一笑回道,“用不了太久,杨叔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杨叔顿了顿应下,没再说别的。
陈水章本意是能借着这理由预约下回见面,但宿碧这会就要亲自去买画板赔给他倒也不错。他笑了笑指街对面,“那里拐过去就有一家我常去买画具的。”
宿碧点点头,两人一起沿着陈水章指路的方向走。
“宋先生,这边请。”
“宋先生?”
宋怀靳收回目光,若有似无的冲说话那人勾了勾唇角,颔首跟在后面往大门里走。门童戴着白色手套,恭恭敬敬拉开门,几人陆续往里走时,俯身与嘴唇微笑的弧度都一点不变。
宋怀靳状似漫不经心落在最后,临进门时又微微侧过身,懒洋洋抬眼往街角看去。
一男一女言笑晏晏的身影没入一家店铺。
他挑了挑眉,唇角又勾了勾,眼底神色却是冷的。不等旁边的人再请第二回便转过身,跟着走进门里。
☆、第 35 章
陈水章在店里来回踱步, 皱紧眉头若有所思。
店老板看不下去,笑一声朗声道, “我说小伙子,你来我店里好几回了,我都记得你。可没见过你哪回这么磨磨蹭蹭。”
被人拆穿, 陈水章理直气壮回道,“这回我想好好选, 不行?”说着余光偷偷瞥向宿碧,后者本来正低头细细端详摆放的错落有致的画具,听到对话抬起头来, 见陈水章看向自己便微微一笑。
陈水章怔了怔, 仿佛忽然有人用沾了水的树枝朝他挥了挥, 星星点点水珠落在他脸上, 又温和又像轻轻击中要害。
他挠挠头发,觉得耳朵发烫,一步当成三步走挪过去, 问一句,“我……能不能帮你画一幅人像?”
店主是个中年男子, 下巴一条伤疤看上去添几分粗犷, 倒不像会做这种文艺生意的人。本来他正低头擦拭沾了灰的陶具, 闻言目光和动作都没停,只是咧嘴无声笑了笑。
这些年轻人……
不过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学生,一个傻里傻气但也朝气蓬勃的青年,看起来倒也很般配嘛。
宿碧没想到他会第二次提起这个要求, 第一回已经拒绝过了,第二次拒绝,又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便显得有些难以开口。
可是别说是个不大熟悉的人,即便他们熟识后,她也会觉得这样的请求有些勉强。或许也有宿家尚且不那么开放的家风影响,让她还对“男女之防”保持谨慎。留一张画像给一位异性,说不准会带来什么说不清的麻烦与误会。
不过他们还在店里,宿碧觉得当着别人的面再次拒绝他不大好,因此只是说,“先帮你把画板买了吧。”
陈水章只好转头去选画板,这回没再磨蹭,很快便选好一种。宿碧正低头打开包,陈水章就已经喊道,“老板,付账。”说完掏出银元搁在桌上。
“不是说好了我赔你?”宿碧快步上前,把银元拨到一边,从自己钱包里数了等量的放在桌上。
陈水章又把她的推回去,“我骗你的,怎么可能让女士付账?一点也不绅士。”
“这不是男士女士的问题,损坏东西赔偿是应该的。”
“又不是你弄坏的。”陈水章笑道。
“可是它是因为我才坏的……”
“好了好了。”高大的、仿佛一站直就要将头不出。
他知道了?知道自己没去联合文社的活动?
“喜欢他?叫什么,”他微微侧头回忆,“……陈水章。为了偷偷约会,不惜想尽各种理由借口?”
他怀疑自己跟陈水章有什么?
宿碧心一下坠下去,心里发凉。这些他怎么知道的……无非是用什么手段调查,但是调查的原因,是因为他怀疑。也许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明明她是为了去给他买礼物……
眼眶倒先泛热泛酸起来,宿碧眨眨眼,摇头,“我没有。”
他是故意来问自己的。她的行踪,他早知道了。
“我没有。”她重复,“公园那次是偶然遇见,这回是我差点被骑车的人撞着,他救了我,然后我为了赔偿他的损失,就跟他一起去买新的画板。”
“那你昨天下课后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她坐着她那个朋友家的车去了南生广场逛了好一会。
宿碧知道自己不应该再隐瞒,惊喜似乎已经失去了存在和被维护的意义。但是她觉得很难过,他查她,像审问一样追问她,难道她不能有自由?
“你凭什么怀疑我?”她觉得委屈,他不问她原委,直接认定她跟陈水章有什么。话音未落就有一分哽咽,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却又懊恼自己轻易就落泪,转过身胡乱用手抹了两下。
宋怀靳坐在床边,忽然见她掉眼泪,心里莫名有些浮躁,忍不住站起身。
宿碧一把掀开被子,赤脚就往更衣间里走,没多久就走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将纸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我原本准备把它当作惊喜的。”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平日里好像总让人觉得她未语人先笑的笑唇也没了血色,“现在,你提前打开吧。”
☆、第 36 章
赌气似的说完, 宿碧就又返身回了浴室。门咔嗒一声落锁,洗漱完还觉得不够, 又拧开水掬在手心往脸上扑。
深呼吸几次打开门,她没往他站的方向看一眼,径直就要走出房门。
他神色复杂站在原地, 伸手一把攥住她。
宿碧嘴唇抿着,没说话, 垂眼默默用了力气想把手臂挣脱。他低头看她,白皙脸颊上还残存着没擦净的水珠,眼睫上似乎也带着水汽。
第一次见她生气。
男人力气很大, 宿碧挣不开, 最后一回尝试失败后她抬眼看过去, 顿了顿开口, “你放开我。”
嗓音平缓,透着细微冷气。
他手上力气半点没松,僵持片刻, 另一只手抬起来,五指之中握着一个银色打火机, “……买给我的?”
他还怀疑?
宿碧觉得眼眶又热又胀, 这回使了全部力气抽手, 虽然用力过多因惯性往后踉跄几步,但好歹挣脱。“不是。”硬邦邦干巴巴两个字,说完转身就走。
手刚碰上门,一双手臂忽然横贯腰间,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腾空抱进怀里。
宿碧吓了一跳,缓过神立刻挣扎,“你放我下去!”
宋怀靳将人放在床上,宿碧挣扎时两只拖鞋都被胡乱踢掉,细白两条腿从裙底露出来。她不看他,垂眼往前挪了挪,想穿好鞋出去。然而身子刚一动就被他推回去。
她破罐破摔仰头看他,“还想问什么,你问吧。”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染着几分怒气,整张脸板着。
“我以为……”
他迟疑说出三个字,又顿住。
宿碧垂眼,她本来想说自己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想说陈水章提出要给她画像她都拒绝了,想说之前她对于陈水章的接触一直谨慎。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她觉得有些委屈,觉得他的冤枉莫名其妙,毫无道理,甚至想起小时候被爷爷冤枉过一次当时难受极了,因此她不想再眼巴巴解释。
宋怀靳在床边坐下,有些烦躁不安的攥住手心里的东西,又松开。重复几次,终于开口,“是我冲动了。”
宿碧别开脸。
“我昨天看见你们在一起。”
她看向他,忽然说道,“那你也不能就因此冤枉我。”
莫名孩子气。宋怀靳怔忪片刻后失笑,她到底比自己小了八岁,十七岁的年纪,像个孩子似的也正常。他怎么还跟一个“孩子”吵起来?她这样的性格胆量,说她为了跟谁偷偷来往编造各种谎言,实在高估了。其他的,他再去查查那个小子就知道。
他的确昏了头。也不该跟个“孩子”似的小姑娘计较。
冤枉了人,是该好好哄两句。
“说的对,”宋怀靳忽而低笑一声,“我不该冤枉你。”
宿碧不明白他态度为什么忽然转变,可他的语气只是像在哄着她。
她曲膝环抱着,抬起脸看着他,“你不用这样跟我说……我希望你相信我说的话。你可以先来问我,而不是怀疑我。我跟他在洪城一共只见过两次,并不是事先约好,或者我撒谎。还是你希望今天他别救我?然后我变成那个受伤的人。”
宿碧知道自己最后两句话是在赌气。可是她忍不住。
“说什么傻话?”他眉头皱了皱。
越说宿碧就觉得自己仿佛忍不住想说更多,因此后面一句话几乎下意识就出口,“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吗?”
话题转变突然,他没多问,看着她,“谁?”
“杜小姐。”
宿碧又撇开脸,“……还有你从前养的那只狗。”
宋怀靳挑眉。
“婚礼那天我问过别墅里的一个下人,她告诉我你觉得巴勒打搅你工作休息,因此送给友人饲养。”
他嗯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你跟她是特别好的朋友?就像程大哥那样……”或许比跟程笙还要好?所以把狗送给她。
他笑了笑,“你介意这个?”
她不自觉用手指在裙摆纹路上来回摩挲,“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样的朋友……你们在美国就认识?关系很好吗?”
“通过顾东博认识的,没到程笙那种地步。”他托住她脸颊迫使宿碧转过脸来,“介意我将巴勒送给她?”
她垂眼,“……只是好奇你们的关系。”
“普通朋友。怎么想这么多?”
宿碧抬手将他手按下,闷闷道,“没你想的多。”
“这么记仇。”他笑一声。
“我没有,只是不高兴你怀疑我。”
宋怀靳伸手揉了揉她脑袋,“这次是我的错。好不好?”
又是这样的语气。她看着他认真道,“不是让你妥协来迁就我,而是你——”一句话戛然而止,宿碧突然没心思再说下去,这样好像她在无理取闹。
看不出她平时性子柔软,某些时候却有些执着。如同养猫,猫咪乖巧忽然好,但会不时伸出爪子轻轻挠一下反而更多趣味。
她还有哪一面自己没见过?
以后多的是时间探寻。眼下要务还是要先将人哄好。
“没哄你,的确是我不对。”
宿碧抿着嘴,忽然仰倒在床上,又很快侧身面朝着墙壁。
“还生气?”他抬起手松动领结。
“没有。生气有什么用,”声音听起来参杂不少懊恼与抱怨,“礼物都提前公布,没惊喜了。”说完觉得实在不甘心。
礼物?惊喜?
他俯身过去凑近她耳边,“怎么突然想到买东西送我?”
宿碧抬手将耳朵挡住,身子缩了缩,说话没好语气,“……你不是快生日?”
宋怀靳微微怔愣片刻,倏尔又笑了,“看来我真是罪过大了。”她不说他都记不起来,往年也是家人主张,今年工厂事情太多,他自己忙的想不起来。
宿碧不说话。
他将人揽进自己怀里,“妈告诉你的?”
她嗯一声。
指尖触感柔软,他目光沉了沉,低声道,“那今晚早点回来陪你,当作赔罪。”
误会一解决,计划被破坏这事便一直盘旋在宿碧脑海,她咬咬牙回道,“不用,我自己一个人睡挺好的。”
白皙面颊上一抹不知是否因为羞恼而浮现的红晕,时时刻刻诱惑他色令智昏抛下公事。俯身就要吻下去,宿碧先没察觉他不轨意图,发现时早已晚了,躲不开,只能任人鱼肉。
一个吻结束,宿碧气息急促,脸上红晕更盛,两只手使劲推他,“……我要下楼去了。”
“晚上再说。”有些遗憾的挑了挑眉,宋怀靳起身整理衣服。身后的人大概还气不过,默不作声的去了浴室整理,咔嗒一声落下的门锁就是无声抗议。
他唇角勾了勾,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又冷了几分。
出了门,他似漫不经心吩咐阿东,“去帮我查一个人。”
……
粉笔与黑板一笔一画接触,发出唰唰的细微响声。
教国文的女先生是位看上去刻板严谨的中年女性,常穿庄重的黑灰两色套装,平日里也只肯描眉,讲课时声音又平缓无起伏,总之这些大概都是大多学生不喜爱她的原因。
不少人手撑住脸,偷偷打起瞌睡。
宿碧摘抄讲义时,余光看见周欢动作半天没变过,怕她也在悄悄睡觉从而被女先生批评,微微侧过头正要提醒她,却发现周欢没有半点犯困的样子,只是手里握一支笔在发呆,面前摊开几张精致信纸,已写有寥寥几行字。
见宿碧看过来,周欢猛地回神,忙遮住信纸内容。
“抱歉,我不是有意。”宿碧压低声音,歉意的笑了笑,说完又转过身继续听课。
过了一小会,宿碧正继续抄讲义,忽然听见身侧周欢压低声音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吓了一跳,所以,所以下意识挡住了。”
宿碧闻言笑笑作为回应,这件事并没太放在心上。
国文课结束,大家纷纷如释重负,女先生忽然又打个手势示意班上人们停下,目光看向还坐在位置上的宿碧,“宿碧同学,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接收到众人目光的宿碧也是一头雾水。
这些目光不能说都释放善意或单纯好奇,还有一些是幸灾乐祸的,宿碧不大在意,只是对女先生的话有些忐忑。
“你去吧,我在教室等你。活动迟一些也不碍事。”周欢笑着摆手。
女先生走的很快,等她走到办公室时,已足够她泡一杯茶来解渴。
“这些姑娘们,周芸四处奔波,现在有这样好的条件却不珍惜……”
走到门口便听见这苦口婆心的一句,叹息的语调显得女先生的语气有些寂寥。
宿碧犹豫片刻,叩门三声。
“请进。”
她一踏进门口,便有两束目光探过来,办公室里艾琳和国文先生正相对而坐,两人手里各捧一杯茶。
“郑老师,艾琳老师。”
郑秀宁笑了笑,放下茶杯朝宿碧招手,“快过来。”说着拿过书桌上单独放在一边的稿纸,宿碧走近了看一眼,发现是自己的字迹。
“郑老师,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郑秀宁又低头看一眼稿纸,又抬头看着面前娴静漂亮的女学生,如同看她写的文章一样越看越喜欢。
“这一段,”她低头拿起笔,似乎想标注,动作又顿住,接着笑了笑说,“算了,你的字好看,我就不勾画批注了。”
她放下笔,改用手指,“文章写的很漂亮,这一段尤其好……”说着又拿给一旁的艾琳,“你看看。”
艾琳笑着接过,看了几眼道,“里面有诗词?这我就真的很不擅长了,诗词很难懂。”
郑秀宁笑的很开心,转过头问宿碧,“你诗词功底很好,喜欢看诗词?”
宿碧被接连的夸奖弄的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摇头,“没有很好,只是爷爷常让我看。”
郑秀宁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有些高兴的问宿碧,“想不想投到报刊上?”
……
宿碧回教室的路上有些兴奋雀跃,更多的是满足和高兴。
被人肯定和鼓励的滋味是很让人兴奋的,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老师,一位学识在自己之上的人。
“阿碧怎么这么久……”少女的声音有一份抱怨,更多却有撒娇意味,嗓音比平日里更甜腻几分,再说话时又多几分关切,“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周欢的声音带着浓浓笑意,“只有我自己的杯子……用我的接水给你喝呀?”
别的同学都已离开,此刻教室里只有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上回见过的付前辈坐在一张椅子上,周欢正笑嘻嘻的趴在他肩头。
☆、第 37 章
宿碧愣住,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欢与付前辈是恋人关系?
宿碧有些吃惊,周欢也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 看来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毕竟付前辈是师长一样的人物,又年长这么多。
可……她总不可能一直不进去……
宿碧无奈悄悄后退一段路, 有些僵硬的对着空气喊一句“郑老师明天见”,声音不大不小, 应该正好能让教室里的人听见。
这里没有郑老师,自然也不可能有别人的脚步。宿碧喊了一声后便不再刻意放轻步子,径直朝教室走去。刚踏进门口, 周欢的声音便传来, “郑老师跟你讲什么讲了这么久?”
问话问的很急, 也带一分玩笑似的抱怨, 宿碧联想看到的情景,觉得周欢大概有些不自在,因此这样刻意掩盖情绪。于是便努力保持平常, 歉意的笑了笑,“说了一些写文章的事。抱歉, 让你们久等了。”
付恒充儒雅的笑了笑, “没什么, 不急这一会。”
“写文章的事?她批评你了?你别难过,她总这样,最喜欢板脸教训人。”周欢说着看向付恒充,“不如前辈你来做我们的国文先生?好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学识渊博。”
“既然做师长, 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我虽然不了解你们的国文先生,但我相信不会差。”
宿碧本就不太赞同周欢的话,闻言点点头,“郑老师其实很好的,她只是对学生抱有很大期望。”
“好好好,我一个人说不过你们两个。”周欢拿着包起身,上前挽着宿碧手臂,“我们快走吧,他们活动大概已经开始了。”
付恒充便也跟着起身。
“稍等,我拿一下东西就可以走。”
三人走出教室关上门,付恒充看着手挽手的两个女学生,笑道,“出门办事路过育英,就想着正好顺路接你们。不过送到我就得走了。”
“前辈还有别的事情要忙?那我们还是自己过去吧,反正不太远。”
“没关系,反正我都过来了。”
周欢拍了拍宿碧肩膀,“你傻?有免费司机多好。”
把前辈当司机……如果不知情宿碧大概还要客气推诿,但目睹刚才那一幕后,她当然不好再说这种话。
她只好笑笑,“那麻烦前辈了。”
“不用客气,我既然负责联合文社,那照顾你们这些学生们也是分内事。”
路上随意聊聊各种话题,大概是觉得她们是在校女学生,所以付恒充极少谈到时政,少有几次提到时观点也模棱两可,“……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要懂得中庸之道。”
“前辈你又开始讲大道理了。”周欢笑嘻嘻打岔。
付恒充笑了笑,便揭过话题,问他们,“过几天的讲座来不来?”
宿碧回道,“当然要去的。”
气质儒雅的男人微微一笑,颇风趣答,“那谢谢你们肯捧场。”
……
餐厅里好几个下人来来回回忙碌。
餐桌一如既往整洁,但宿碧还是坚持再擦一遍,擦完后又取出新买好的花瓶,仔仔细细修剪花枝插进去。
打理好花瓶,端起来左右侧分别端详,又觉得不大满意,正要改,又拿不准主意去问一旁的荣妈,“荣妈,难看吗?”
“好看好看。”荣妈打量几眼宿碧手中的花瓶,笑道,“我虽然不懂插花,但眼光也没多差,这点自信荣妈我还是有的。”
宿碧笑了笑,应一声,“那好。”说着就把花瓶放下,点缀在餐桌正中。
放好花瓶,宿碧这才注意到一件事,问道,“荣妈,阿清呢?这两天怎么都没看见她?”
荣妈笑容顿了顿,片刻后神色就恢复如常,“……阿清说她父母在老家无人照顾,离开太久不放心,所以决定不做了回老家去。”
宿碧一愣,“这么突然……怎么都不来跟我说一声呢。”
“大概也是舍不得吧。”荣妈笑笑,“毕竟也是自己主动不干了,所以没声张,起初都没几个人知道内情,都以为她只是告假不来。”
说完不等宿碧再说什么,先提醒道,“少夫人,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去厨房准备晚餐了。”
心里虽然惋惜,不过舍不得家中老人也是人之常情。宿碧点点头笑道,“嗯,好。”
因为提前说过要亲力亲为,所以厨房里已没有人在场,吴叔离开前还高兴的开玩笑说难得白白得一天休假。
关好门,系上围裙,宿碧回忆起这段日子以来渐渐熟悉的步骤,还算有条不紊的忙活起来。外面的下人则按照她先前的吩咐,一步一步布置起餐厅。
宋怀靳没忘记答应家里小妻子的约定,勉强按照约好的时间让司机开车到家,他自己一路闭目养神。
“先生,到了。”
他嗯一声睁眼,眼里隐隐有血丝,抬手按了按眉心缓解疲倦。刚抬脚上几级楼梯到门口,大门便缓缓打开,门口站着个穿杏色旗袍的清丽少女,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抬脸笑盈盈看他。
“生日快乐。”
宋怀靳一怔,忍不住笑了,“特意为我穿的?”
“我觉得你大概喜欢我穿旗袍。”她答了话抿着嘴笑,杏眸亮晶晶的,还有两分羞赧。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
宿碧瞪他一眼,红着脸退后,“你……”面前人还气定神闲,她败下阵来,“……进来吧,正好开饭。”
宋怀靳莫名觉得疲惫轻了大半,低头换了鞋进去。
“要是你上回没误会我,今天你回家来才算是真正的惊喜。”
他眉一挑,正要开口说话,步子却忽然顿住,目光定定看着眼前精心布置过的餐厅。
“结果我还有别的惊喜!肯定没猜到,对不对?”她上前两步又转过身面对着他,一双眼里写满雀跃狡黠。
她身后是傍晚时刻显得有些昏暗的餐厅,大概也因为所有窗帘都紧紧合上。点好的烛台烛火隐隐跳动,落成她眼底暖黄色光点,盈盈波动着。餐桌多余的椅子都已撤掉,只剩下两把相对摆着。餐桌上除了烛台玫瑰花,错落有致摆着西式的菜肴。
宿碧伸手推他到桌前。
“快坐下。”
宋怀靳顺势侧了侧身将她的手握住,捏了捏放开,却走到另一边拉开椅子,唇角勾了勾,看过去,“女士优先。”
宿碧忍不住笑了笑,做不到一直对视他沉沉目光,垂眼走过去坐下。等她坐好,宋怀靳这才走到另一边坐下。
她没动刀叉,双手托住脸,神情又忐忑又期待,“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宋怀靳目光落在面前的餐碟。摆盘漂亮,成色看着虽不说多好,但是也不差——他尝过家里厨子的手艺,只一眼就断定不是吴叔做的。
宿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