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1 / 1)

我拒绝道,“我不要。”

“为何不抄?”师父问。

我答道,“周郁骄奢,阿拜引樊姬为典,揽罪于自己身上。”

师父点了点头,说道,“樊姬贤惠,不食鲜禽以谏王,不听五音以谏公。”

我摇头,说,“她那是自残。也叫愚忠。”

“胡说!”师父气得拿出戒尺,“伸手。”

我乖乖的伸出手,灼烧的疼痛从手心蔓延开。那通红的痕迹没有冲淡我心中的理念,反而,加深了我对所有禁锢女性自由教条的厌恶。

我隐忍着钻心的疼痛,扭头笔直的看向窗外的灰鸽,它们老实的栖在青垣里,舔舐温暖的羽翼,无声的与我对望。

我的手心麻痹充血,这时,我看见有人经过后院,祖父的身边跟着两位少年,其中有名身着浅缎锦袍,他晶亮的黑眸闪耀着与文士完全不同的英气,戒尺的声响格外清晰,祖父仍是若无其事的与另一名少年说话,而他,紧紧的望着我,像是企图要看透我的灵魂。

我浅笑,目光在他身上不到三下,便转开了去,在那个光辉明媚的午后,我眯了眯眼,阻挡阳光冲入我的视睑,心想道,我,刘薇,绝不做第二个刘贤!

琳琅的古乐器中,我最好丝桐,德音之谓乐,琴音清虚淡静,风格因人而迥异不同。七弦所指七星,雁足托座,宙宙环宇尽在弦中,泛,按,散更是天,地,人的集合。

明屠隆也论琴曰:“琴为书室中雅乐,不可一日不对清音。”

我九岁拜于东朝第一乐师瑶琴先生的门下,他琴德出众,有人曾引赵耶利所述,称其琴音:“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延,有国士之风。蜀声躁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

有一日,琴房的案上多了一把木琴,材质普通,音池太松,弦看来也略有生硬。古琴无数,我最喜欢的是春雷琴,春雷有双,连珠,伏羲,既可双弹也可分奏。它不过百年,但,好琴不问年岁。

先生到了,我朝他躬身。

先生笑说,“这位是陆元,今后他与你就是同窗。”

我答道,“是。”

早前有听过,有位男子求琴若渴,他跪在先生屋前,矢志拜先生为师。那名男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

他便是那日跟从在我祖父身边的浅袍男子。

陆元好学,我俩常一起切磋琴艺。先生只有我们两名弟子,更是倾力教授我们。

青烟袅袅,微泛粉香。我十岁那年,陆元已是十七,他入门虽比我晚,但我仍唤他师兄。他出自寒门,却傲骨争雪,他长得清俊,不少名门之女都对他青睐有佳。

豆蔻十二,我虽然还不到,但小小年纪,倒也相当识趣。陆元生性定静,他白晳的脸上总是有淡淡的红痕。笑时,更显明朗。

我问他说,“师兄可有喜事?”

他愣了愣,皱起浓眉。

我拨动琴弦,说道,“每月会演,卢照大人的千金从不缺席,那赵大人的小妹也长得不错,陆师兄不妨考虑考虑。”

他面前的白雾混浊了他清晰的侧脸。他忿然起身,意味深长的望了我一眼。

我对着他的背影,忙喊道,“哎,师兄,先生就要到了。”

不久之后,先生来了。他见不到陆元,就问我,“薇儿,你师兄到哪儿去了?”

我耸了耸肩,说道,“师父,他走了。”

先生凝神,道风的长袖滑过琴身,“是不是你把他气跑?”

我笑道,“先生,师兄又不是和我一般大的小娃。”

先生捋着他的胡须,低沉的笑了两声,“这世上,只有你能把他气跑。”

我细细咀嚼先生的这句话,尝出不平常的味道。耳边,先生继续说道,“他明日就要从军去,还没与我辞行。这倔强的孩子。”

镂窗月台边,有几丝风动,先生拨动长弦,雅音沉尊,那是宫弦,左绰右擘,我微微浅笑,紫烟缭绕,不见有人为我合音舒弦。我奏一首《别辞》,词出于《诗经?采薇》,火战纷争,尘霄已逝,带有丝丝细悔,沧桑之中,有人依依惜别,宛音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先生说,“此乐伤中带哀,刚中带柔,为何人而著?”

我答道,“弟子鄙陋,只是心有所感,并非为何人而著。”

先生又问,“取何名?”

我说,“《别辞》。”

先生极为满意这首《别辞》,他含笑的眸里落有明星几簇,我缓缓说道,“今天,家仆来传祖父的吩咐。弟子要进宫一些时日。”

先生问我,“何时启程?”

我答道,“明日。”

浮霞如蒲,垂钓双殿,我的姑妈贤美人住在潇湘殿,灵潮还小,牙牙儿语,红扑扑的脸上一枚红痣,灵动可人。

我休琴小憩,晃了晃身边的摇篮,灵潮咯咯的笑了。姑妈披着外衫,走到我身侧,笑道,“一日不碰琴都不行,你还真是琴痴。”

我浅笑答道,“姑妈,为何从不见皇上来这儿看你?”

姑妈的双眼只是望着灵潮,她缓缓说道,“他政事繁忙,我有灵潮已经足够。”

我从小倾慕的榜样如今竟成了又一名深闺妇,不同的是,她毫无埋怨,这的确彰显了她的特别。但也再次提醒了我女人的悲哀,尤其是嫁给一位英明的帝王。

入宫几日,我早有耳闻,皇上几乎每日都夜宿安慈宫,自从灵潮出世后,潇湘殿就成了冷宫。我替姑妈忿忿不平,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不知怀抱着何种心态,我靠近了安慈宫。宫城宏伟,有桃樱树环绕,我躲在树边,只见有一名俊伟的男子,身着黄龙绣袍,他凤眸微启,伸手牵起一名表情冰冷的男童,温声说,“轩辕,我们走。”

“父皇,父皇!”从萧索的宫门里奔出另一位长得碧玉般温和的小男童,他稚嫩的嗓音飘零又凄茫。

但那名男子却没有停下来,他大步迈前,仿若未闻。

小瓷娃般漂亮的男童摔了一跤,他可怜兮兮的盯着那早已消失的背影,悬在眼里的晶滢泪珠,无声的落下。

我心生不忍,走了过去,将他抱起,拍了拍他华贵锦锻上的黄尘。“不要哭了。”

他害怕得瑟缩了一下,还在哽咽,片刻之后,依到我的身边。

我将他拉紧,说道,“你叫什么?”

他痴痴的望了我片刻,才怯懦的说,“昭然。”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明白吗?”

他似懂非懂,仍是盯着我看,半晌才说道,“我要父皇。”泪水又流了下来。

我抱着琴,走了出来,见他还在哭,就弹了几首欢快的曲子。小孩儿就是小孩儿,没一会儿,昭然就开心起来。我淡笑着停下琴音,这幽深的宫宅也不知藏了多少无奈。

托着琴弦,我弹起那首《别辞》,清音晖晖,低晕晚光。桃瓣飞舞的竹亭里,我坐着弹琴,身边跟着昭然。

“啪!”

石子划过我的长甲,割破我的爱琴。我怒目横视。

有一男子,他容貌金贵,麦色的肌肤如油彩般完美,如釉般的眸里只有冷然。

昭然一点也不怕他,奔了过去,说道,“哥哥。”

他抱起昭然,缓声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

昭然看了看我,笑说,“姐姐琴弹得很好呢。”

他放下昭然,说道,“你快回去,宋嬷嬷正在到处找你。”

昭然点了点头,跑开了。

我见昭然离开,才站起来,对他说道,“你损了我的琴。”

他勾起邪侫的唇角,狂妄的说,“你要几把,都没问题。”

“呵……”我冷笑,“我只要这把。”

他走了过来,拉起幽弦,“不过是把普通的木琴。”

我甩袖离去,“你这种人,不懂琴是何物。”

满庭朝宴,皇上立安慈宫贞妃的长子,三皇子宇轩辕为太子。大屋里,只有我与灵潮两人。月光拂拂,我的指尖下意识的动了动。明天,我就离开,可惜了那把陪了我几年的木琴,它由先生的老仆亲手所作,游音恬静,是把好琴。

我卷起苇帘,他的眼灿过亮烈的辰星。他单手执琴,往上斜递,说道,“给你。”

我接过那把琴,看了看它的断纹,那是我的琴。

他又说道,“琴弦已接好,你弹弹,是不是一样?”

我刻意拨动那根弦,讶异它的完美如初,他自信的笑容少去那份狂妄。

我说,“还行。”

他一跃便跳至我的身旁,低眸说,“我听你那天弹的曲子,你再弹一次。”

他的语气像是命令,我抬头与他对视,“不要。”

他挑了挑眉,俊脸上有丝怅然,但恢复得很快,他又说,“那是《采薇》。”

“不是,那是我的《别辞》。”我看他竟径自往灵潮的方向走去。

灵潮见了他,也不知怎么的,笑得异常灿烂。

这男人……我说,“琴我已拿到,你不欠我什么,你走吧!”

他哼笑一声,优美的走到我的身侧,“弹一首《别辞》,我就离开。”

我倒不是计较之人,他若是不走,被人发现,损失的可是我的名誉。我默不作声,背对着他,幽幽弹唱。

他不说话,立于我的身旁,微视那偏远的月宫。

一曲终毕,他静默很久,仿佛要听尽绕梁之上,最后的微薄浮音。

月光之下,他的脸孔忽明忽暗,他深沉的嗓音成为那夜最动人的明亮,“刘薇,我们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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