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那些钱是连我们回家的路费也不够的。母亲才讪笑道,哪里知道你们的日子也到了这个地步了,算了,这钱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不借了。母亲是那种宁要面子也不要这样像打发乞丐一样的几个钱的施舍的。说着母亲便拉着我的手往外走。舅母却硬要留我们喝完茶再走,说是时间还早。母亲当然也就不好拒绝。

我们就这样喝着茶,我至今还记得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且那也是我今生喝过的最苦的茶。待一顿茶的工夫过去,我和母亲就出了舅舅的家。出门没有几步,便见到舅舅正在前面给一位车夫付车钱。见那车夫双手捧着钱对着舅舅点头哈腰地行礼,母亲赶忙拉着我退到一边的角落里。

等舅舅走了以后,才见母亲在那里流泪。母亲一行哭一行说,你也看见了吧,每个人都是这样,只要有钱,就能让别人对你哈腰点头的。你要记住。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在心里暗暗发狠,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也就是为了这个决心,我在父亲葬礼后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去外面闯荡。

父亲的葬礼用的钱是族里人凑起来的。按照习俗,我们全家必须在葬礼完后的晚上到各家去一一道谢。母亲和哥哥去的,我没有去,我不愿生活在别人的的怜悯和施舍里,我怕我会直不起腰来。

也是因为常年的劳苦,母亲在送走我的第二天就病倒了。那是后来我听见哥哥告诉我的,母亲病了,她再也不愿拖累旁人,用一根绳子绾结了自己。也是从那以后,全家人一直分崩离析的,再也没有团圆过。

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饱尝了人世的各种辛酸。常常是露宿在某个街头,然后被雨淋醒,一觉醒来,全身湿透,也没有可以换的衣服,真正是刺骨,也不知当时是怎么过来的。那时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到死,死亡对于一个背井离乡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而且更为重要的事,我是真的不能死,我有我的志气和信仰,我要活着,我要出人头地。

老人说时,眼里已经湿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他说,后来我一直想不起那段日子是怎么样度过的。只记得零零碎碎的片段,比如夏夜的洪水,冬日的寒风,破落的山庙,阴暗的泥地。记忆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能将最为无奈最为伤痛的情景过滤掉,只保留语焉不详模糊哽咽的字句。仿佛洪荒过后,一片苍白。人对于苦难的经历都保有与生俱来的禁忌,不愿也不敢再对那些事念念不忘。有时遗忘比记忆更有价值。

二十岁,遇到贵人。他被抓壮丁抓去了一个部队,部队的首领是当时的桂系军阀的手下。起初,他的活计就是作马倌,虽然劳累,但比以前忍饥挨饿的情形好多了。也是一次偶然的计划,那个首领发现了他的独特之处,让他去了家里给自己的儿女作家教,教的是一些基本的国文知识和算术运算。

三十岁,已经是名噪一时的军官,开始成家立业。并开始常年过着南征北战的生活,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抢夺的财产数不胜数。终于在一次战争中负了重伤,弹片穿过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他躺在病床上,身边簇拥着妻儿。

那是我第一次向命运低头,他说,在我躺在床上治疗的那几个月里,开始想家。年少时候的记忆重复出现,十几年过去了,对家里的情形竟是一无所知。发誓要出人头地一去不返的我,那时才开始牵挂起亲人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还好吗?夜里听见窗外淅沥的秋雨,终于泪如雨下。

人可以不畏惧死亡和耻辱,不畏惧失败和挫折,但人最终害怕内心的的情结。当我看见眼前的妻子和儿女的时候,一时发现自己和他们竟是那么的陌生,与之朝夕相处,却从来没有任何形式的亲近。他们只是我在沙漠路途里凭空看见的海市蜃楼,我与他们的距离从来都是那样的遥远,难以平近。

而在我的内心,亦只有故乡这一道伤口无法愈合,它始终牵绊在我的左右。当我身体复原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荣归故里。乡土依然,但却宛如前世今生。曾经,故乡以无比宽容的情怀接纳了我,给我生息,养育我的年幼生活,而我却曾经那样义无返顾的抛弃它,弃若敝帚,用怨恨和冷漠与之抗衡,并最终以失败告终。它只需静静等待,我便会因为情感的柔弱被击败,万水千山,还是要返回去认输,是我错了。

三十三岁,出家为僧,改号思善,亦是心如止水,没有怨言。成日的修心养性,光阴来去如梭。

周忆端坐在守园人的身边,默默聆听着,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年龄想不明白的,他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望着守园人两鬓班驳的白发,周忆问道,出家的时候应该是你内心最平静的时候吧。

老人则说,其实不是,自己内心真正觉得安宁的时候是解放后的那十年牢狱生活。出家是自己选择的,中间含有逃避世俗的欲望,那时自己仍是欲望之身。而坐牢是不同的,因为强迫做了自己不喜欢的,内心能够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修炼,看破红尘。

第六章 倾心(下)

第六章倾心(下)

记得那时每日朝起晚睡,接受各种锻炼和磨砺,那才是真正的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也就能真正的没有杂念和侥幸。佛说,欲望是痛苦的根源所在,人之所以活的痛苦,是因为自身的欲望在作怪。在狱中的时候,被判了无期,知道出狱的日子异常遥远甚至没有了可能,心死而后生,反而能够释怀。就是别人说的那样,人生来不带来什么,死后也带不走任何东西。所谓人生即是无生,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就在周忆听着守园人讲他的故事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原来是周忧和沈鹃儿也过来了。周忧清爽的笑声飘了进来,“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打禅啊。”说着就又看见坐在一边的守园人,便克制着打了个招呼。她以前也听周忆说过说这个守园人曾经是旧时国民党的将领,后来投降被捕,接着就是在政府的宽大政策下释放了出来,被安排在这个学校里打杂,做园子的园丁。

老人见这两个女生和周忆认识,才也站起身来给她们几个沏茶,那两个女生则忙拦着他说不用客气。他才端了两张凳子给她们坐。接着老人又给大家讲了几个禅宗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题目就是《放下》,说的是赵州禅师有一次迎接一个来访的客人。那位客人没有带礼物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空手而来。”

赵州一听,对他说,“那你就放下吧。”

那位客人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带来,怎么放下呢?于是又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怎么放下呢?”

“那你就带着吧!”赵州说。

客人恍然大悟。原来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的说法和带了什么东西来的说法一样,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世界上的东西本无所谓有,也就无所谓无了。

接下来的一个故事是关于苏东坡的,当时,苏东坡在江北瓜州任职时,和一江之隔的金山寺住持佛印祥师是至交,两人经常谈禅论道。一曰,东坡居士自觉修持有得,即撰诗一道,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诗成后遣书童过江,送给佛印禅师品赏,禅师看后,拿笔批了两个字,即叫书童带回。苏东坡以为祥师一定是对自己的禅境大表赞赏,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放屁。这下东坡居士真是又惊又怒,即刻乘船过江找佛印理论。船至金山寺,禅师早已在江边等候,苏东坡一见佛印立即怒气冲冲的说,“佛印,我们是知交道友,你即使不认同我的修行,我的诗,也不能骂人啊!”

禅师大笑说,“咦,你不是说‘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个屁字,就让你过江来了?”

苏东坡听后恍然而悟,惭愧不已。

坐了一会,三个年轻人见时候不早了,才和老人道别。出了房子,才见周忧问周忆说,“你怎么会喜欢和这个老头子勾搭上呢。依我看,你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忧忧,你不要老是用势利的眼睛去看别人。”周忆不服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势利不势利,这是立场问题。他是个旧社会的反革命分子,虽然说是政府对他采取了宽放的政策,但你也不要忘记了根本。像他们这样表面慈善的人,城府越是深沉,不能不警惕些。”周忧不依不饶地说道,每一句都是不容置喙。

周忆便真就软了下来,只口中仍说道,“他也不容易,晚景这样凄凉,身边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什么都得靠自己。我看他一个可怜的孤寡人家,平日和他说话,也不见他是那样有坏心的人。就算他以前有过错,可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在被放了出来,也就是社会的合法公民了,理应和我们是平等的。”

周忧刚想争辩,却听沈鹃儿接了话,“周忧哥哥的话也有理,不说他以前的功过得失,就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老无所依的,也够可怜的了。我才也想起了我的奶奶,将心比心,我觉得他总是是个前辈,我们这些后人没有资格去职责他,更没有理由对他刻薄。毕竟,我们也都会有老的时候。”

“好了,为了这样一个遭老头子斗嘴,也不至于,”周忧笑道,“我看你们两个一唱一随的,自觉说不过你们,我认输了。”

沈鹃儿见周忧的话里有话,脸色一下子成了猪肝色,“就你那张臭嘴讨厌,说话没有不带枪带棒的,总要伤了人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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