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两手被绑,一边一个团勇挟着,他连动一动都不可能。要是这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一定会不顾自己,冲上前去跟吕慎之拼个你死我活的。他回头看了看爷爷和一众战俘们和乡亲们,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可是除了怒火中烧之外,谁也无能为力了。

在绅衿席中的耆宿们,看了这个血淋淋的场面,有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的;也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的。在刀光血迹中,他们想到的是:天下大局,变化无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被太平军逮住了,这把七寸尖刀,是不是也会插到自己的心口上来呢?

耆宿当中,自然也有看了杀人以后觉得很解气的。他们大都是太平军入境以后,杀猪出谷,家财受损,甚至人丁被杀,因此满腹怨恨,一直窝在肚子里,无处可出;今天亲眼看到有个太平军被开膛摘心,等于是给他们报仇雪恨似的,一口恶气才算是吐出来了。

县太爷王泽民到底是监过斩也上过阵的,平时在大堂上,各种酷刑更是司空见惯,一颗人心,早已变成狼心了。开膛剖肚的事情,对他来说,尽管从来没见过,却也并不感到新鲜。等到吕慎之从团勇手中接过装着红心的铜盆供到灵座前面的时候,他觉得该是他这个父母官出来讲两句体面话助助威风的时刻了,于是咳嗽一声,捋捋胡子,装模作样地打起官腔来:

“场下叛匪逆民们听着!尔等逆天行事,反叛朝廷,作恶多端,而今被擒,本该一概受戮,祭献于英烈灵前,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本乡团总在籍守备吕公,世代忠良,一门行善,横跨恶溪之三大石梁,皆吕公先太孺人及先君等独资兴建,确有古君子之仁肠义骨,存古豪杰之侠气英风。此次献祭,吕公承担干系,特许网开一面,为尔等图一线生机。叵耐无知顽匪,不唯不知体恤仁者之心,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当众行凶。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此等丧尽天良之歹徒,剖腹挖心,可谓咎由自取,实不为过。现本县当众晓谕:嗣后如有类似情事者,一概零割碎剐,凌迟处死,绝不轻饶,各希知悉,勿谓本县言之不预也!”说完,袖子往前呼地一甩,又一拳砸在桌子上,以表示他的决心。

吕慎之得到了县太爷的声援,精神为之一振,往前走了几步,在众战俘面前站定,铁青着脸厉声地问:

“适才王太爷的训示,你们听见了没有?”

场上鸦雀无声,就好像半夜里到了阒(q u去)无人迹的旷野荒郊。吕慎之吃了一个窝脖儿,气往上冲,瞪着凶神恶煞似的眼睛,又问了一声:

“怎么啦?是聋了还是哑了?适才王太爷说的话,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有两三个胆子小的,绷不住劲儿,小声儿地答应着。

“到底听见了没有?”

这一回答应的人虽然多了几个,但仍然是有气无力的。吕慎之气势汹汹地在俘虏群中走了一圈儿,竖眉立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琢磨着:下一个该找谁来开刀?按照他的想法,小孩子不怎么懂事,一定可以随意摆布;但是事实证明,他的主意打错了。于是他想找一个没有什么火性的老头子来开第二刀。转了一圈儿,看见一个干瘦的老战俘,约摸有五十多岁了,一脸的胡茬儿,低着脑袋,靠在石栏杆上,半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吕慎之走到他的面前,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想起这个战俘是去年四月初三太平军雨夜突围的时候抓住的。后来审过他一堂,老实巴交的,不怎么会说话,一问三不知,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他是个老马夫,突围的时候,他把马都给了腿脚负伤的人骑了,自己年岁大,没能冲出去,让民团给逮住了。吕慎之先压了压火气,这才尽可能温和地问:

“老头子,你听见王太爷的话没有?”

老马夫抬起眼睛,慢吞吞地回答:

“两个耳朵不是还没有割掉么?怎么会听不见?”

听他说话那干梗倔的劲儿,明明是个犟老头子。吕慎之又吃了一个窝脖儿,皱了皱眉头,只好耐着性儿再问:

“听见了,那好。你说说,你是打算以恩报德呢?还是以怨报德?”

老马夫依旧是不慌不忙地回答:

“团总大人如此仁义,把我们请了来,小一年了,总是客客气气,没打过‘一回’,也没骂过‘一次’,早茶(查)晚点,一天三顿,顿顿吃西(稀)餐,一菜一汤之外,常(长)吃韭菜,老吃菠菜,一年到头(才)吃米饭,像亲爹老子似的对待我们,我们能不感恩戴德,掏出心肝五脏来报答你呀?”

一番模棱两可妙语双关的话,噎得吕慎之有火发不出来,有气无处可泄,憋了个大红脸,半晌,这才换了个题目问:

“你知道你有罪吗?”

老头子猛地抬起头来,两眼熠熠闪光,几乎是呼喊而出:

“你问我有罪没罪呀?我不说别人,我自己当然罪孽深重。我有罪,罪大莫及!我的罪是没把侍王长金保护好,受了你的暗算;我的罪是没把战马喂好,没能把受伤的弟兄们都驮出去;我的罪是没能够像我们小兄弟那样狠狠咬你几口……”

吕慎之咆哮起来:

“住口!你不想活命了?”

“哈!哈!哈!”老马夫一阵狂笑。“实话告诉你吧!自从我在家乡受了团总老爷的窝囊气,撇下妻儿老小跑出来投太平军的那一天起,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家去。投军那一天我就五十岁了,老了,上不了阵打不了仗了。侍王长金留下我,让我当个喂夜草的马夫。这几年来,亲眼看见宰掉像你那样的团总老爷就不下百把十个!我的怨气早已经出够了,也死得过了。如今既然落到你的手里,我还想活着吗?要杀,我扬脖子,你就快动手吧!”

吕慎之奸笑一声,眼珠子一转:

“哼哼!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想快呀?我偏叫你慢慢儿死!刚才王太爷有令在先:如有恩将仇报者,一律凌迟处死,绝不轻饶。你既然一心求死,今天我就成全成全你吧!”他向团勇一摆手:“拉到灵前去,寸磔碎剐!”

两名团勇一声“得令”,把老马夫横拉竖拽拖到了灵前刚才杀小战俘的地方,扒光了衣服,在石柱上捆绑结实。一名团丁抽出尖刀来正要动手,吕慎之又喊了一声:

“留下他的眼睛,让他瞧着!”

原来,按照历来刑场上剐人的规矩,第一刀应该先把犯人的两眼剟1瞎,或者先把脑门儿皮剥下来,盖住两眼,然后第二刀再割舌头,目的是让犯人不能看也不能叫。太平天国起义以来,战事越打越烈,湘军、淮军等逮住了太平军,在“杀俘祭忠”的典礼上,动辄就用凌迟重刑并且广泛地变首先剟眼为最后剟眼,要被刑者眼看着一刀一刀从自己身上零割碎剐,也是极刑之上再加酷刑的意思。如今吕慎之照抄湘军的新谱儿,下令留下眼睛,行刑刽子就用一手去捏犯人的两腮,老马夫一甩脑袋,刚用广东话骂了一声:“丢你吕慎之个老母……!”就被一个钩子钩住了舌头,然后一刀割断,满嘴流血,什么也叫不出来了。

凌迟极刑,俗话就叫千刀万剐,据说始于五代,用于砍头不足以谢天下的罪大恶极者。宋元时代,史书上有关凌迟处死的记载还不多。到了明清两朝,刑律上明文规定:举凡谋反、逆伦甚至“妄议朝政”者,都要处以凌迟极刑,并且规定要割两千六百余刀之多,少于一千刀死去的,刽子手就有受贿的嫌疑,要受到惩罚的。历史上挨刀最多的据说是魏忠贤的“对食”客氏,一共割了一万多刀。壶镇团防局的乡勇,全部来自民间,对于剐刑,多数人只听说过,个别人也许见到过,但没一个人学过或执行过。因此这次行刑,也只能将就,刚割了三四百刀,连大腿上的肉还没片光,就因为伤到了大动脉,老马夫失血过多,气绝身死了。吕慎之下令把老马夫的脑袋割下来,放到了供桌的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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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剟(duo多)──用刀尖轻刺。

照吕慎之想:这一老一少,一个挖心,一个活剐,用来作榜样,总能够把这些不要命的狂徒们镇慑住了吧!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踏步走到了俘虏们的面前。这一回,他打算来个“一锅烩”,而不打算“单个教练”了,因为午时将尽,这一百来个人,刚处决了两个,要都是这样磨蹭起来,只怕三天也杀不完。他一手指着正在被零割碎剐的老马夫,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对战俘们声嘶力竭地狂呼:

“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不想活的,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就是给他活路他不走偏要自讨苦吃的榜样!你们大家仔细想想。要死还是要活?现在给你们一个最后选择的机会:不想死的,站到这边来,听候抽签发落!”

战俘中活动起来了。刚才的惨杀,在两种人心中产生了两种迥然不同的反应:一种人,看到老少两位战俘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在心头树立的,是正面的榜样,决心效法他们,做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硬汉子,不给太平军丢脸。这一路人,大都是从两广两湖跟随侍王征战多年的太平军旧部,他们依旧仰首挺胸,怒目而视,神色不变。另外一种人,看见老少两位一个剖心,一个凌迟,死得十分惨酷。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恐惧了,动摇了。一种侥幸的心理随之而生:万一要是抽到割耳朵的轻刑呢?这一辈子不是还能够再活几十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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