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1 / 1)

八个抬轿子的,上身叫汗水湿透了,下身叫雪水浸透了。轿子在荷花池前落了肩,第一个走出轿来的是来旺儿,只见他慌急慌忙地打起轿帘儿,伺候林炳、林焕和林国梁下了轿,这才规规矩矩地垂着手跟在后面向衙门口走来。林炳跟吴石宕人正好走一个对脸儿,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为的是在衙门口,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咬咬牙,啐口唾沫,怒目而视地擦肩而过。

燕子南归觅旧巢。立本一行,听本良的指引,依旧到隔溪南门校场附近的陆家小客店里投宿。店家陆根基对本良的神刀、神箭和神力,倒还不曾忘却,见他带了那么多人来住店,赶忙亲自出来殷勤接待,把他们安置在三间设有统铺的大房间里安歇。大伙儿讨热汤来洗完了脚,大虎问店家回了柴米,正要去安排晚饭,恰好小虎扛着一大捆刀枪棍棒,雷一鸣背着一个小木箱,一起走进店来。小虎眼尖,光看后影儿就认出是谁来了。这个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哑巴”,自从见了大虎以后,也许是都跟大虫有些关连的缘故吧,两人竟很投缘,今天又猝然相遇,小虎倒破天荒地开口先叫了起来。大虎一回头,雷一鸣来不及放下箱子,也顾不得问寒问暖,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就问:

“你怎么一去十几天就不露面儿,连个信儿也不捎,再过两天你要是还不来,我就上壶镇找你去啦!”

大虎没想到他们父子俩还住在店里,这时候猝然相遇,千言万语一肚子话,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提起,只说得一句:“我们全都来了,咱们屋里说话。”一手夹着柴米,一手拽了雷一鸣就往后院儿走去。

本良也想不到这会儿能在这里又遇上雷一鸣。相见之下,悲喜交集,一面给立本、二虎等人引见了。一面招呼茶水烟火,大家坐下来叙话。小虎放下了刀枪行头,也讪讪地走来,腼腆地在人前站着,咧着大嘴嘻嘻地傻笑。雷一鸣教他叫一声他就叫一声,教他说一句他就说一句,连一个字也不带多的。大伙儿已经从大虎的口中听说过他的来历和神力,今天见他在人前竟像大姑娘似的腼腆怕羞,不禁更加喜欢起他来,尤其是二虎,顾不得腿伤未愈,半坐起身来一把将他拉到铺头上,伸手就摸他那一脸的伤疤和一身的犍子肉,逗得小虎更加腼腆起来,一屋子人都“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

二十来个吴石宕人铺上地下的把雷一鸣围在正当中,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都急着打听这几天来官司上的消息。雷一鸣顾不得去回答大伙儿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却拉着本良的手,打着南乡腔关切地问:

“自打初八日大虎兄弟回去给你们送信儿,我估摸着过不几天你们总会来的,就一直在这里住着没有走。小虎回来,说是山里全都安排好了,来个百儿八十口人都有你们住的吃的。我不放心,留他在这里接应你们,交代店家不许他离开店房一步,自己又冒着大雪进山去了一趟。山里人心眼儿实,听说有一拨武艺精箭法好的人要来入伙儿,高兴得好像从天上掉下金元宝来似的,不单给你们腾出了十几间干净明亮的房间,还连火枪、胡叉、挠钩、套索这些动用家什都给你们预备出来了。等了好几天,还不见你们来,我也急了,又怕小虎一个人住在店里惹事儿,赶紧又回来傻等。一等等了六七天,不见你们来不说,连大虎兄弟也不露面了。再过两天要是你们还不来,我们爷儿俩就上壶镇找你们去啦!今天你们来得正好,趁二十三日散集路上人多,咱们分作两三拨儿一前一后地走,省得人多显眼。一到了山上,就是咱们的天下啦,东分一家,西住一户,深山密林的,野兽又多,衙门里的捕快小队子,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那儿伸脑袋呀!”

雷一鸣原以为吴石宕人此来,只为转道儿进山,哪儿想到他们竟会进城来打官司呢!等到吴本良不慌不忙他说明原委,大大地出于雷一鸣的预料之外,不禁从铺上跳了起来,双手乱摇说:

“使不得,使不得!打大虎兄弟回去以后,我又托几个跟内衙打杂的有来往的朋友多方面探听了一番,零零星星的消息凑拢来,事情已经是最明白不过的了:第一,年前李梅生提走的那两张一千六百两加一百五十两的即期庄票,果然是林炳名下划过来的;第二,在林炳进城来的第二天,小讼师的媳妇儿就到内衙去跟金太太嘀咕了足有两个来时辰;第三,李梅生提走那两注银子以后,他娘子隔长不短儿地常到内衙去走动,手里不是包袱就是匣子,重甸甸的,还不叫丫环拿着,八成儿是那一百多斤银子化整为零一次一次偷偷地运进金太爷的银柜里去了;第四,通衙上下,从师爷到皂隶,谁也没有见到林炳为官司上打点的一分银子,老吃公门中饭的人都知道:这种阵势,不是打算一毛不拔盯严了打硬碰硬的官司,就是县太爷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既要名,又要利,有那走内线送进去的大宗银子,太爷一个人被窝儿里放臭屁──独吞了。看年前年后的动静和架势,用不着说,金太爷使的是后一招儿。如今现摆着的阵势,分明是官绅勾结,磨快了钢刀,单等你伸脖子了。要是说让人家给蒙在鼓里不知底细,倒还有得可说;如今明明看见人家那边设下了圈套,摆下了屠场,还要愣充好汉往里伸脑袋,不是太冤点儿了吗?”

本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意有所动。二虎打一开头本来就是上山派,只为主张较量的人逐渐多了,大伙儿都不上山,没有自己一个人躲出去的理儿。如今听雷一鸣这么一说,心眼儿又活了,头一个表示赞成说:

“我早就说过,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好比是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给林炳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前些日子咱们吵吵了一番,不就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怕留下女人孩子遭林炳的毒手吗?我就不信北山的石头是石头,别处的石头就不是石头,离开他林家的石宕,就没处耍你石匠的手艺,就没法儿养活一家老小怎么着?一个人躲出去不合适,咱不会给他来个连锅儿端?吴石宕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有什么可恋栈的?悄悄儿地搬走了,不过扔下些坛坛罐罐,粗笨的家伙,就算是家破了,人总还在吧?只要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要是官司打输了呢?只怕家破之外,又加人亡,那可就连捞梢的本钱都搭进去了。我还是那句话:不是我怕死保命,要紧的是这样白白地去送死上算不上算。这会儿想抽身,还能缩得回腿儿来,要是‘噹啷’一声锁进大牢里去了,再要住外掏,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啦!”

雷一鸣见自己的主张已经得到了二虎的支持,又进一步打动本良说:

“故土难离,破家值万贯,这都不假。太平日子,谁不愿意守着家业和妻儿老小一家团圆?可是如今偏有人不让你太太平平地在家里过安生日子。自己搬,早些搬,还有你活命的指望,家私细软,多少也能带走一些;要是等到官府里来抄,不单一点儿东西也抢不出来,只怕连性命都得搭进几条去。怎么办合算,其实是很清楚的。要说这口气儿难咽,见了官,这口气儿就顺了?只怕打输了官司,还有你更加难咽的气儿呢!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人在心齐,还怕林炳跑出咱们的手心儿去吗?快醒醒吧,已经到了悬崖勒马的时候了,可要当机立断哪!”

南乡老哥的两番言语,确实使本良感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处在两难之中了。他反反复复地琢磨了又琢磨,推敲了又推敲,还是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心。他明白,对策一变,不单是有关他一个人的生死存亡,而是要改变全村合族人今后的命运哪!说实在的,为了他一个人能够活命而要叫全村合旅人去承担那么重的损失,他确实于心不忍,只要能够换取全村合族人的安全,他宁可自己上刀山入火海也在所不辞。可是事情果真如此简单么?真要像雷一鸣说的那样,岂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一头也保不住么?究竟应该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呢?

小虎见了这一帮吴石宕人,个打个都那么朴实,都那么虎气,心里先就喜欢了。这会儿见本良尽低着头沉思不悟,有点儿决断不下的样子,不觉急了,这个在人前一向不爱说话的哑巴,又一次挤得他说出了话来:

“咱们就不会先下手为强,没等林炳来把咱们斩尽杀绝,先给他来个斩尽杀绝吗?咱们今天夜里就到高升客栈去,先把林炳、林焕都砍了,再折回林村去一刀一个杀他个鸡犬不留,一把火把他家房子也烧了,连夜把家小搬进我们山里去,叫县太爷连个影子也抓不着,岂不是好?”

如果让本厚来决断这件事情,他倒是没准儿真会采纳小虎这个既痛快又彻底的主张的。本良当然不会听从这种扩大事态的主见。不是他不敢,而是没有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他是个讲理守法的安善良民,叫他去杀人放火,不是跟笑话一样吗?这样的主张,要是出自本厚口中,本良一定又要大声呵责他了。对于小虎,他只是笑了笑说:

“小兄弟,那样的事儿,别说是我吴本良干不出来,凡是我们吴石宕人,恐怕都不会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冤有头,债有主,谁偷走咱的牛,害死我的爹,我找谁算账去。要是我斗不过人家,就拿人家的妻儿老小出气儿,我成了什么人了?就算是金太爷收下银子把我的脑袋卖给姓林的了,他姓金的不是只管得着缙云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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