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1 / 1)

说来说去,行的无非还是我那招财进宝的道。这就叫做万法归宗、万变不离其宗。还是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铜钱银子才是真的。想我小老儿父子二人,从他乡外地回到缙云故土,无权无势,只有秃笔一支,要是不借洋人的一点儿势力,又怎能在地面上站得住脚,在官面上说得上话?反过来说,洋教士初从外国来到此地,要是没有我门父子二人内外张罗,又怎么能够深入民心,开创局面?这就叫做互相利用,各得其所;也叫做开门念经,关门吃肉: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儿,骨子里行的,又是另一回事儿。说句实心话:我们这些吃官司饭的,要是真相信天上有神地下有鬼,谁还敢干这一行呢?正如刚才二世兄说的那样,咱们都是聪明人,只能叫别人相信咱们说话办事,都是本着天地良心,有神明共鉴的。要是也跟那些愚夫愚妇一样,为了看不见摸不到的下辈子,却叫自己在这辈子吃了大苦,就算是世上真有神明,不也叫神明把自己给骗了吗?”

一席话,说得林炳有如大梦初醒,才知道天地之浩大、世事之纷繁,其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讲究。这些道理,老讼师要不是看在世交的面上,能如此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么?林炳叹服之余,不禁十分感慨地说:

“老世伯这一席话,又使我长了不少学问,懂得了更多的道理。小侄自从接任壶镇团防局总办以来,分拨事务,在‘硬’字上自信还差不多,独有在这个‘狠’字上,功夫似乎还不到家。一想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说话办事,冥冥之中有天神所共见,有些本该狠一些办的事情,就狠不起来了。就为我心不狠手不辣,有许多事情反叫别人有了可乘之机,让别人缚住了手脚,不能够为所欲为。就拿这次跟吴石宕人的这桩公案来说吧,要是当初我再狠一狠心,一枪一个把他们全当土匪撂倒了,不就省却了后来进城打官司这许多周折了吗?”

林国梁这个乡下土地爷,进得城来,事事陌生,样样不懂,往日在村子里的威风,一点儿也施展不开。今天见老少两位讼师侃侃而谈,振振有词,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心里更是佩服得了不得,坐在一边儿,只有他洗耳恭听的份儿,哪有他插嘴说话的份儿?及至听到林炳说他往日的所作所为还不够狠这句话来,开头想想,似乎也还有几分道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妥,没等小讼师答茬儿,就大着胆子插嘴说:

“要说办事讲究麻利脆,快刀斩乱麻,不要前怕狼后怕虎,这个我赞成。不过也还得看火候,不能过了分寸。拿那天晚上的事儿来说,捅死一个撂倒两个,也就可以适可而止了;最多再补上两枪,把两个负伤的都打死,就说他们都是夜入民宅的土匪,现场格斗死亡,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如果不讲究分寸,把后来找上门儿来的那一伙儿吴石宕人全收拾了,这场官司,今天就不会是这样打法。如果他们一进门来,不分青红皂白,抡家伙就打,你把他们统统打死,到哪儿都在理;可那天的事儿,他们是后来的,进门以后也没先动手,当时村里还有许多人在场,如果你一狠心,把他们都打死了,尽管你现当着团总,在太爷面前,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难以交代吧?”

林炳忙点头说:

“那个自然,那个自然,这个分寸,我当然能够掌握。”

小讼师瞟了林国梁一眼,略带赞许地说:

“老世叔究竟是在地方上管过多年事务的,想得仔细周到,办事才能不偏不颇,恰到好处。办什么事情,心里固然要把定一个‘狠’字,但又不能不掌握火候,做到适可而止。不然的话,就会前功尽弃,适得其反。在这个问题上,二位世兄的令祖就很能掌握分寸,一向主张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能软得绝不硬取,能善罢绝不恶休。这才是和气生财的妙法真谛,仁德致富的秘诀绝招儿呢!今天在教堂跟牧师先生谈起经营教产的事情,还特地把令祖的处世之道和令尊的致富之术介绍了一番,连牧师先生都十分称道,说是只要真正领会了,简直是一生受用不尽的呢!”

林炳听小讼师称颂乃祖乃翁,不禁喜形于色地说:

“要问敝祖上是怎么发家的,我们兄弟两个根本就说不上来,只有老世伯心中最最清楚。小时候听家父说起:敝祖上离任的那一天,城外人山人海,送行的百姓,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把城门外一条官道都堵严了,单单万民伞就送来了六把,临上轿的时候,当地父老还跪在地上苦苦挽留,不肯起来,最后还是让他们把脚下的一双靴子给脱走了,才算勉强起轿的。廉洁奉公的官声,是最好也没有的了。说起家父,尽管他不求闻达,隐德不仕,家居经管土地田亩三十多年,在收租放债银钱出入这些事情上,一向是克己待人,从来没跟乡亲们红过一次脸,这壶镇一带,谁不知道家父是个修桥铺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恨只恨老天无眼,像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好人,善无善报,倒头来竟落得这样惨死,实在叫人痛心。刚才听世兄说:他在牧师先生面前,还特意讲了敝祖上治理百姓的招数和家父经营土地的诀窍。想那洋牧师远涉重洋,来到中国,一不为争权,二不为夺利,所为的只不过是传教,要是明知道这教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力气花那么多钱去传它呢?”

一听林炳把话题扯到了洋牧师身上,旁边急于要走的林焕,不等老少讼师回答,就又没好气儿地插嘴说:

“那么多洋人到咱们中国来,不管他是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出使的也好,通商的也好,传教的也好,我看就没有一个不是为争权夺利而来的。他们又不是傻子,要没有一点儿好处,跑那么远的路,吃那么大的苦,就为给咱们中国人造福来呀?大白天的说梦话,别想得那么美啦!这些年来,咱们中国人,包括官商军民在内,吃洋人的亏还少吗?不过在这么多的传教士中间,也有不少人的确是为传教而来的。这些人是上帝的真正信徒,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到中国来传教,希望中国人也像他一样信奉上帝,死后可以进天堂。这和咱们中国的佛教一样,既有为非作歹淫人妻女的酒肉和尚,也有唐僧那样的高僧甘愿吃尽千辛万苦到西天去求取真经是一个道理。”

老讼师见林焕说话尽管有些不知高低,见识却在林炳之上,心中不觉暗暗佩服,估摸着他日出山,一准儿不会在林炳之下,不禁频频点头,连连夸奖他说:

“二世兄少年老成,批评时弊,观察洋人,可谓洞烛入微,一针见血。小老儿虽则浅薄,倒也知道‘无利不早起’这个道理。他们外国人,要不想得点儿好处,几万里路跑到咱们中国来干什么?不过这些话,咱们只能在房间里面说说,彼此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却不能当傻瓜,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大家都得不到好处。咱们既然都是聪明人,不趁此机会,借他耶稣基督的一口仙气,给自己多找回几两银子来,更待何时?哈哈!”

话说到这个地步,应该说是清清楚楚,没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了。偏偏只在山村里当过几年地保的林国梁,尽管在欺压小百姓的本事上头招数齐全,但在老少讼师面前,则又不啻小巫见大巫,对于借助洋人牌头的妙法真谛,简直是莫测高深。他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动问:

“像我们这些山里人,住在乡下,要想弄钱,可就没什么妙法高招儿了。倒要请教,你们城里人是如何借他洋人的一口仙气呢?”

小讼师见林国梁财迷心窍,一听说有银子可赚,就伸长了脖子,恨不得钻进钱眼儿里去,不禁哈哈大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说:

“老世叔虽说是久居乡下,却也算得是半个公门中人。眼下洋人势力一天大似一天,衙门里的人,上自太爷,下至二爷,全都怕他们三分,让他们三分。这些关节,老世叔总也早有所闻了吧?自古以来,老百姓见了父母官,没有一个不怕的;如今是父母官见了洋人,也怕起三分让起三分来了,这事情不就好办了么?凡是打官司,总有一家赢一家输,两家都赢的官司是没有的。打官司,讲的是理儿,争的是气儿。要论结果谁输谁赢,却又不全在谁有理谁没理上。打赢了官司的,往往多半儿靠有钱有势。这些公门中的花儿活儿,世叔当然也是很清楚的,用不着我细说。我们当讼师的,吃的是官司饭,不是我今天自己骂自己,就像那当婊子的一样,谁给钱就伺候谁,天理良心,有理没理,那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打赢官司,什么歪的斜的缺德的主意想不出来?饶是这样,免不了也有遇上对方势力更大或是更舍得花钱让人家打赢了官司的时候。这时候,就用得着洋大人了。凭我李某人的一张老脸,请出牧师先生来,进衙门去在太爷座前说一句公道话,瞪眼之间,立刻一天云雾散,官司马上就转败为胜,连皇上他二大爷来了都无能为力了。”

林国梁一听,真所谓是“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各有一路功夫,自己虽然眼红,学却是学不来的,也就只好作罢。

林炳虽然已经听懂了老讼师的话,只是还不明白他用的是什么手腕能把洋人的马屁拍得服服贴贴,居然能够听凭他的摆布,就进一步动问说:

“这么看来,这个洋牧帅对世伯世兄既然能够言听计从,又能够出力相助,与你们的交情之厚,可想而知,想来绝不是皈依洋教就会以心腹相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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