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1 / 1)

你死得好惨好苦!你若有灵,今夜就来跟姐姐托梦,告诉我奸污你的人是谁,杀害你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只要你说出姓名来,老爷一定替你作主,星夜差人去把他捕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浇上油点天灯,替妹妹报仇雪恨。妹妹呀!呜──喂──呀!”

这个从来不知哭泣为何事的铁石心肠女人,爹娘死了也没哭过一声,今天当着老爷当着众人,为了要显示自己的淑德贤良、姐妹情深,居然也演戏似的念了一段说白,洒了几滴眼泪。这一来,别人倒犹可,金太爷可真动了情了,鼻子一酸,几乎也掉下泪来。仵作依照太爷的吩咐,要看别处还有伤没有,伸手想把盖住翠花儿下半身的那条被子完全揭去。小讼师见房内好几个男人,有点儿磨不开,过来向太爷下了半跪求告说:

“启禀老大人,贱内尸身,除左胸有一处刀伤之外,别处无伤,为免有污尊目起见,求老大人下身免验吧!”

金太爷特意关照仵作注意一下杀前是否被奸,小讼师不知趣,要想拦阻,太爷哪能应允?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只吐出两个字:

“速验。”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被子被轻轻揭去。那位在缙云县坐镇多年的仵作,拿出几代祖传的看家本事来,三下两下就翻检完毕,一面轻轻地用被子重新盖严了尸身,一面对太爷说:

“回大人:李大娘子除左胸有二寸四分长八分宽深及心肺的致命刀伤一处之外,阴内有白精外溢,生前有被奸迹象,确系先奸后杀无疑。”说着,烦书办代填尸格,叫小讼师带他到厨房打水洗手去了。

尸身已经盖上,跟翠花儿的最后一面,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金太爷皱了皱眉头,好像还舍不得离开这里似的。一转身,看见桌上四盘剩菜,一把锡酒壶,一只空酒杯,一双象牙筷,旁边还有一只空托盘,心里一动,回过头来,看着林炳莫测高深地阴笑了一声说:

“林团总昨天晚上只怕是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奋勇迎战了吧?”

林炳一听,正说到了点子上,吃了一惊,不知道太爷是怎么知道的,不由得支支吾吾地说:

“不,不,是吃过了饭好一阵子,匪徒们才破门而入的。”

“要是吃过饭,怎么桌上只有酒杯筷子,连饭碗也没有一只呢?”

林炳这才知道饭桌上留有破绽,幸亏太爷当面点穿,不难圆谎,连忙分辩说:

“大人有所不知,昨夜吃饭,用的是一只银碗。想是匪徒见银碗值钱,临走的时候,掳了去了。”

林炳在李家几次吃饭,用的都是银碗,如今信手拈来,随口说去,倒也合拍。金太太看了看桌上,又提出一个疑点:

“银碗掳去了,象牙筷子怎么不要呢?”

林炳若无其事地说:

“穷打石头的,认识银子就算是长眼睛的了,哪儿见过什么象牙筷子?不拿它当猪骨头做的,那才怪哩!”

老讼师见尸首已经验完,敦请太爷去踏看楼上楼下被砸的情景,刚好就把这一段小插曲隔过去了。

几个人转了一圈儿,太爷也无心细看,只吩咐小讼师查点清楚了,拉一张清单报县存案,就又回到厅堂上落座。

换过了茶,老讼师被家破人亡刺痛了心,傻了似的呆呆地坐着,尽顾了算账了,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讼师虽说死了媳妇儿,却比他老子沉得住气儿,心里琢磨的,不单单是痛惜死了老婆,抢走了钱财,砸烂了家当,也不是光在损失有多大上用心思,而是在怎么借重县太爷和林炳的手把吴石宕人斩尽杀绝为自己为翠花儿报仇这一点上动开了脑子,也没有多说话。

翠花儿跟金太爷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他李梅生不痴不傻,不会不知道。这几天来,翠花儿跟林炳眉来眼去的,他李梅生不聋不瞎,也不会毫无觉察。他一个包揽词讼的人,既懂得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善于判别这种关系的利害与主次。何况当年续弦,不想娶个小家碧玉而要到班子里接出这样一个风骚女人来,其目的也正是要利用她的美色来疏通一些他自己无法疏通的关系。他十分明白,追究翠花儿跟金太爷、跟林炳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丝毫好处的。远的不说,单单翠花儿赤身露体死在林炳睡的床上,这里面就有许多破绽可寻。自己办案多年,除了通奸者外,哪有被强奸的妇女是光着身子的?不过这时候纠缠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用处,要紧的,倒是利用他们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借他们的实力来为自己效劳。金太爷今天徒步来吊,不正说明这种关系的暖昧与可用么?为了讨个实信,小讼师试探地问:

“敢问老大人,这件案子,有林团总目击证实确为吴石宕人所作,总可以据此将凶犯缉捕归案,严加惩处,以明法纪了吧?”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说:

“这件案子,牵扯面很广,看来并不那么简单。三位也许还不知道:县前的站笼叫人砸开,枷在笼子里示众的雷一鸣也叫人劫走了……”

“这个我们知道了。”小讼师没等太爷说完,就把话头儿抢走。“照我看,一定是吴石宕人先砸了站笼,后到我家来杀人的。砸站笼抢犯人情同劫牢,罪同反叛,就凭这一条,还不该派兵去把吴石宕踏平么?”

“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太爷拧紧了眉毛,显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棘手。“砸站笼的,单是一拨人,跟上你家来的人不是一回事儿。据受伤逃回来的值夜军牢说,为首的一男一女,一个使铁锤,一个使铜锤,那个使铁锤的,力大无比,一个铁锤就有四五十斤重,站笼的木栅栏足有手臂粗细,在他手里,就像是撅麻桔秆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把个站笼给拆散了。”

小讼师一听,不由得惊呼起来:

“那是雷一鸣的养子虎儿,外号叫花虎!他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确实力大无比。上次王头儿去逮雷一鸣,没把他一起逮来,准是他回山搬了救兵来了。那使铜锤的娘们儿,不是雷一鸣家里的,准是他妹妹!”

金太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接着说:

“还有呢!就在砸站笼的同时,还有一拨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牢后身挖了一个地洞,把吴本良也盗出去了。”

县太爷没有隐瞒,把实况都说了出来。林炳原先只以为就是那十几个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女儿到李家来专门找他的,后来听说砸了站笼,救走了雷一鸣,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待到听说跑了本良,吃了一惊:跑了雷一鸣倒犹有可,独有这个对头星吴本良,可千万跑不得呀!跑了他,明摆着不会跟自己善罢甘休的,真要是撞在他手里,自己的小命儿就玄啦!正惊愕间,金太爷接着往下说:

“三处人马,据报每处都不下八九十人,汇合在一处之后,在学宫前跟梅大人的两哨绿营兵肉搏了一场,虽然死伤了几个弟兄,总算把吴本良夺回来了。小队子王班头领兵去追,刚出城门就中了埋伏,死伤惨重……”

“劫牢狱杀官兵,这不是造反了吗?”林炳忍不住喊了起来。不过听说抓回了吴本良,倒放了心了。

“对,是造反了。要不是造反,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金太爷说的是实话。“看起来,案子不单单是吴石宕人做的。吴石宕据说只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男的女的一起上,充其量不过能拉出三五十个人,可这一次的三处案子,加上城外埋伏的,总数大约在三百人以上。再根据这一帮人剽悍善战,舍命上前这一点来判断,十之八九是吴石宕人勾结了股匪一起做下的案子。设若事情果真如此,吴石宕人难道还会回家去坐等搜捕吗?这会儿,他们早就不知道蹽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藏了起来,找也没处找啦!”

“这个倒不见得。”林炳见金太爷在搜捕吴石宕人这个问题上感到为难,连忙给他煽风吹气:“麻雀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不信这三百多人就能来无影去无踪,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下。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照我看,刨树还是得刨根儿。吴石宕离我家不足三里之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壶镇团防局辖下的地面,金大人如果能把缉捕吴石宕匪徒的案子交到我们局子来办,治下敢保不出阅月之内定能查明去向,追出下落。只要设法逮住其中一人,其余的人来自何处,就迎刃可解了。”

金太爷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颏儿沉思良久,一个主意在心里形成。伸手掏出表来一看,已经巳初一刻,就站起身来,显得格外亲近似的连夸奖带鼓励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后生可畏,自请承担缉捕吴石宕匪徒的重任,必能马到成功,手到擒来,本县深为嘉许。不过此事因牵扯面较大,不是逮住一两个吴石宕匪徒就能覆灭匪巢的。看起来,必得通盘筹划,三路进兵,官军民团,分进合击,才能根除祸患。今天巳正,原约定守备、典史会商此事,既是林团总亦有此意,不妨以壶镇团防局的名义联席共商细节。现已巳初一刻,本县有些琐事尚须料理,不能多陪了。请林团总巳正之前务必驾临,本县内衙三堂恭候。”

说着,夫人相公一齐起立,拱手告辞。

老讼师直到金太爷要走了,方始如梦初醒,急忙打躬,声称便酌已经去传,不成敬意,务请稍进些许。怎奈太爷心中有事,急如风火,任凭老少讼师恳留再三,执意起驾要走。

李家遭此一役,银子虽然尽数失去,但因铜钱份量太重,却是不便于背走的,太爷驾到之前,小讼师早已经拿出几十吊来,换成了碎银,包成了几封程仪,这时候赶忙拿了出来,谢了两位相公,又拿几百钱赏了跟班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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