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1 / 1)

在他的眼里,素素只是一个老鸨子的女儿,充其量不过是比普通妓女高贵一些的上等妓女罢了。孔大方之所以要把本忠带到天香楼去,多一半儿的动机,还在于素素自视甚高,孔大方有些气不忿的,存心带个小白脸儿去跟她逗闷子、哄(h ong訇)秧子,拿她开涮玩儿。要照他的心思,除了吃她喝她之外,最好让本忠以招赘为名一个钱儿不花把她给梳拢了才对劲儿。本忠在见识见识的动机下走进了天香院,见了素素之后,却被她的才色所惊,对她动了真正的恋爱之心了。他爱她,并不以一亲肌肤为满足,而是希图长期接近她,永远跟她在一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得到她的方法。一方面,小时候父母的教诲还没有完全忘却,他不想采用欺骗的手段;另一方面,他也明白欺骗是不能持久的。与其事后演一场闹剧,落一个不欢而散,不如趁这会儿未成事实之前,实话实说,来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往后即便有所牴牾,至少不落下口实。

思前想后,本忠的最后决定是:今天跟素素见面,先试探她的态度,相机把实话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他,看她作何反响,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天色大亮以后,本忠就再也躺不住了。轻轻地起床,从里到外,换了一色儿新的绸缎衣服,加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左瞄右瞧,自己看了也觉得风流倜傥,完全配得上素素了,这才罢休。

看看天色,才交辰时,看看对面床上,黄逸峰兀自高卧未醒。这早晚,正是妓院里意阑人静的深更半夜,这时候去拜客,别说是行院里了,就是官商人家,也太早了点儿。本忠无奈,百无聊赖中,从枕头底下取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来,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翻着看。

黄逸峰一觉醒来,见本忠已经梳洗打扮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明知道他这是“士为知己者容”1,却故作不知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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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说苑》里的一个故事: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后世以“管鲍之交”作为好友的典范。鲍叔牙死,管仲嚎啕大哭,悲痛得像死了父亲一样。有人以为过份,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为之哀乎。”因此后世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 这里是故意反其意而用之。

“起得这么早,又打扮得这样干净齐楚,要到哪里去?”

本忠见叔丈人拿自己逗闷子,就放下书,笑着说:

“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家里看书了。”

黄逸峰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一面披衣下床,一面感慨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掉进情网里,就让情丝紧紧缠住,再也挣脱不开了。难怪你岳丈不让我带你去开这个眼界呢。要是单听你嘴上说的,你简直比柳下惠还柳下惠,要是看你办的事儿呢,不是我倚老卖老,只能说你不懂得女人,也没见过女人。女人这种东西,说到底,天生来的就是伺候男人的贱货。不管怎么好看的女人,都不能跟她过心,更不能听她的半句话。古往今来,大而言之,凡是妇言是听的皇上,没有一个不是昏君,也没有一个不因为女祸而乱了朝政;小而言之,凡是听老婆话的一家之主,也没有一家不坏了纲常,甚而致于家破人亡的。这就是《书经》里说的‘牝鸡无晨,牝鸡之晨,唯家之索’的意思。在别的女人面前,你是怎么对待的,我不知道;单就到嘉兴来的这几天,你对待红云和素素,照我看来,就很不怎么样。这种行院里的姑娘,跟摆在货架子上的货色也差不多,高兴的时候,随便拣几个来玩玩儿,玩儿过了,不高兴了,扔到一边儿就完了。她们的话,是能当真的么?那个红云,只不过会写两篇东抄西凑的诗赋,唱两句并不动听的小曲儿,你就拿她当作是什么旷世的才女,三百两银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出去了,只赚了一个‘傻子’的美名回来。这个素素呢?倒是读过一些玍七马八的闲书,会画几笔乌七八糟的图画,还会几套跑江湖卖解的技艺,就把你的心给迷住,神魂颠倒的,不知道该怎么捧她、夸她、敬她、爱她是好了。其实,像这样的诗妓、艺妓,凡是大码头,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她们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招更多的男人喜欢她罢了。只要你有钱,尽可以抓一把过来挑挑拣拣,玩儿过了再随手一扔。别看她们装出一副傲气十足、高不可攀的样子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只要一看见银子,就花了眼了,再高傲的姑娘,也得乖乖儿地陪着你睡觉,听你的摆布。如今既然已经把你带进风月场里来了,我倒也赞成你独个儿出去闯荡闯荡。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自己可得拿稳了主意,任她花言巧语,也不能听她的。你不是学过做戏吗?要是你能够像在戏台上一样假戏真做,你在风月场上的功夫就算到家了。你的牌儿亮1,嘴上也能说,还有一身叫女人一见就喜欢的本事,初次出山,就去跟素素这样的强敌见个高低,倒也值得。你可记住了:对付高傲的女人,只有一宗法宝,那就是一定要比她更高傲,处处地方要叫她服你,你就算是把儿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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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牌儿亮──江湖上指人的脸蛋儿长得漂亮。通常对女人而言,用于男人的场合比较少。

黄逸峰经过一夜的琢磨,也不坚持他昨夜的己见了。他到底不愧为久涉此道的个中老手,不单门槛精、嫖经熟,对女人的心思,也琢磨得十分透彻,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本忠打定主意,不跟他的叔丈人多所争执,只是静静地听着,唯唯地应着。等他下床了,先去要洗脸水,回来又帮他叠好了被子,没等他洗完脸,又去买回早点来,两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儿吃着。黄逸峰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香楼?”

本忠看了看天色,犹豫不决地说:

“这会儿已交辰末巳初了,吃完早点就荡过去,差不多了吧?”

黄逸峰撇着嘴直摇头:

“辰末巳初,行院里还没天亮呢!在妓院里过夜的客人大把银子掏出去了,又唱又闹的,过了三更半夜才上床,天亮以后意兴阑珊,正是搂着姑娘睡回笼觉的时候。你这会儿上门去,不叫人家笑话你?会姑娘,看起来事情简单,其实也大有讲究: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去早了,她看不起你,说你是急猴儿;去晚了,她等急了,生起气来,你还得陪小心去哄她;要是在她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去的时候你突然到了,这就恰到好处。别以为你什么事情都懂了,这些风月场上的学问,你还浅着哪!慢慢儿学吧!”

“那么,我到底什么时候去合适呢?”

“要照我看,像她那样的千金小姐,平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还要梳洗打扮,又得半个时辰。你过了巳正动身,午初之前到她那里去正合适。尽管路不远,也得坐轿子去。你见过有大老官凭自己两条腿儿走着上门去拜客的么?可不能叫那里的下人小看了。倒是你这身衣裳穿不得。还是那句话,在女人面前不能叫她看出你有讨好她的意思。你昨天是穿了一身新衣裳去的,今天又换一身更新的,不就显出你在讨好她么?”

本忠想想也有道理,吃过了早点,坐着又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巳正时刻,这才换上昨天穿过的那套衣裳,别过黄逸峰,在门口雇了一乘小轿,径投天香楼而去。

素素一早起来,就催着马夫把马匹都鞴上了鞍子,自己又换了一套鲜艳的箭袖,吩咐厨下装了两盒子时新菜果,单等本忠到来。从辰正等到巳正,还不见本忠露面,心里不由得起了急,既担心他身体不适来不了,又生怕让黄逸峰拽到了别的地方去;正打算着个人到客栈去催,忽听二门云板传点,再也沉不住气儿,亲自出来看是谁来了,一个门儿里一个门儿外,正好走了个对脸儿,素素来不及寒暄,劈脸就问:

“都快午时了,哥哥怎么这早晚才来?是不是昨天睡晚了,今天早上起不来呀?我等了你好半天儿,怕你有什么事情牵住了身子,正打算叫人到客栈去问呢?”

本忠听如此说,才知道素素是个律已甚严的人,颇有些失悔听了黄逸峰的,害得素素久等,进了二门,一下子说了实话:

“我倒是早就起来了。黄叔说:行院里不到午时是不起身的,来早了,怕没人应门儿。另外,也怕你早上起不来呢!”

素素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本忠说:

“那个黄客官,他把我也看成是行院里的人了,是不是?我这里是一家分两院儿,内外有别。前门进不来,不会走后门吗?也是妹妹一时没有想到,忘了告诉你了。偏就那个黄客官的事儿多,愣充内行,胡出主意,就连前天我妈叫咱们俩兄妹相称,我看他还有点儿不乐意呢!他是哥哥的什么人?是亲戚么?”

本忠摇摇头说:

“一个镇上住的,叫他一声叔罢咧,什么亲戚也不是。他是老跑码头的了,我还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凡事都得听他的指点。其实他也是一片好意,妹妹不要多心。”

素素噘了噘嘴,微嗔着说:

“他一句话,耽误了咱们半天的工夫,还好意哪?一大清早的,我这里就鞴好了马等你;连中午的酒莱都装好盒子挂在鞍桥上了。咱们是现在就出北门去在城外野餐好呢?还是在家里用过午饭再出城去跑马好呢?”

本忠一琢磨,要是在家里吃饭,耽误的工夫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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