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1 / 1)

我问你,这个达娃,你说死得惨不惨?死得冤不冤?”

“这个达娃,要说她死得惨,倒是真惨;要说冤,我看一点儿也不冤,只能说是活该!谁叫她王爷的侧室不当,却愿意去当马贼呢!这不是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偏要去找罪受么 ?”

对于本忠的提问,素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马上就回答了上来,可见这个问题在她的头脑中早就已经想过,或者听人家谈论过,早就已经形成定论了。本忠进一步问她:

“要照你这么说,那些给王爷做妾的,都是在享福啰?不怕你生气,就拿你来打个比方:比如你父亲出事儿的那一年,你母亲要是没有抱着你逃了出来,而是抄家籍没以后,把你卖到王府里当了丫头。后来你长大了,出落得花朵儿似的;王爷看中了你,要收你做偏房,你是求之不得呢,还是死也不肯呢?”

素素没有想到本忠会把问题突然连到自己身上来,不觉羞红了脸,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这才强压着忸怩故作镇静地说:

“这要看这位王爷有多大年纪,平时的为人怎么样了。不要说是像贾宝玉那样最懂得疼女孩儿的,袭人、晴雯她们都愿意给他做偏房;就是像哥哥这样儿的心肠这样儿的人才,要我去做妾,我也认了。谁叫我命苦,父亲犯了罪丢了官,株连到女儿籍没为奴呢!一个女奴,又没有当正室的福份,不当侧室,还想当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总比长大了发出二门外头去随便配个小子强得多了吧?”

本忠没有想到素素居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攀扯上自己,说出别的姑娘所不敢说的话来。不过本忠还不满足,抓住她的话茬儿进一步追问:

“要是那个王爷又老又丑又坏,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疼女孩儿,只知道贪图美色,专门作践女孩儿呢,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做偏房、去享这样的福?”

本忠的话,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疼了素素的心,不由她想起了那个打过她主意的、本城盐运上的赵老爷来了。那个赵老爷,就是个又老又丑又坏的家伙。听说他每年都要买几个妾,喜欢的,留下玩儿个一年半载;不喜欢的,不出三个月又转手卖出去了。这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只知道作践女孩儿,哪会把女孩儿一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想到这个赵老爷,又想到达娃所不愿意嫁的那个老王爷,忽然间,她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娃靠拢了,接近了。想想自己,又想想人家,将心比心,一股热流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嚷着说:

“啊!我懂得达娃为什么要逃出去当盗马贼的原因了!要是我,我也会跟她一样逃出去的!”

本忠偏还要盯问:

“那么,你说达娃死得冤不冤呢?”

素素呐呐地说:

“多谢哥哥开导,今天我才懂得达娃死得太惨也死得太冤了。要这么说起来,那个老王爷倒是活该剥了皮做鞭子呢,只是谁也办不到就是啦!”

“要是你真的可怜达娃,那么你还忍心再使用这对儿马鞭子吗?”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上头,只想到有了这种鞭子就可以驯服最野的烈马;今天想到了,要是还拿它当马鞭子,我不也太不长人心了马?”

“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这两条鞭子呢?”

“可以想见,王爷杀了达娃以后,是不会留下尸骨的。这两条鞭子,就是达娃现存的尸骨了。依我说,咱们明天就在后花园老梅树底下挖一个坑把它埋了,就算是达娃的坟。你说好不好?这一对鞭子,老王爷送来的时候就配有一个雕花儿的硬木匣子,里面衬着红绫子。咱们就拿它当棺材,一起埋了。尽管这是先父的遗物,我妈也许会舍不得;不过我妈什么都听我的,一说是我的主意,我妈就不会反对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微笑着问:

“要是你不怕别人笑话,明天葬了达娃以后,咱们备一杯水酒祭她一祭。今天晚上你先写下一篇祭文,明天开读,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写过一篇《葬花词》,那是一篇哀叹自己的身世,伤感‘他日葬侬知是谁’的无病呻吟的文章;素妹妹要是能写出一篇《葬鞭词》来,就算不能把林妹妹的《葬花词》给比下去,总也能跟它并肩齐头,共同传之于永世吧?”

素素把身子更挨近本忠一些,十分温柔地说:

“哥哥你真好。你不但疼活着的红云,你还疼死了的达娃。你比贾宝玉更懂得疼我们女孩儿。这样的《祭达娃文》,只有哥哥自己去写才写得好。我相信,以刘哥哥的奇才,写出一篇《祭达娃姑娘诔》来,一定比宝哥哥的《芙蓉仙子诔》更哀伤凄婉,更能叫人闻声下泪呢!”

本忠笑了一笑,像吟诗一样意味深长地说:

“只有挨个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烦恼忧伤;只有受过罪的人才知道罪人为什么甘愿去受罪,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同情受罪的达娃姑娘。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怡红公子贾宝玉,我并不希望姐姐妹妹团团转全都围在我身旁。像红云、达娃、晴雯那样的苦虫天下何止千千万,像我这样的叛逆在世上也不是独一无双。要是你懂得罪人和苦虫为什么要反叛,你写出来的祭文就会有血有泪而不单单是凄惨和哀伤。”

索素听本忠如此说,一层疑云迷雾,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睁大了眼睛,再次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客商、新认的哥哥、自己的意中人。难道说,这么标致洒脱文武全才的风流才子,会是从苦海中来为苦水所泡大的么?她不由得放下了达娃的祭文不提,先追问起本忠的身世来:

“听哥哥刚才说的,好像哥哥也是来自苦海之中,在人生的道略上他有过一段坎坷不平的经历似的。要是不拿妹妹当外人,信得过妹妹,能不能把哥哥的苦难身世给妹妹说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妹妹会助哥哥一臂之力,给哥哥当个帮手呢!”

本忠用手指了指后面,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

“不是我信不过你,第一是这些往事说起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楚的;第二是大路上耳目众多,有些话不便细说。等一会儿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正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素素会意,看看路上,行人虽然不算太多,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不是对面相逢,就是擦肩而过;更主要的,还是马后跟着的那个丫头,步步相随,形影不离,马蹄得得中,虽不能字字真着(zhu o濯),也难保不听见个片言只语。素素勒住了马,四面打望,见路旁不远有一处松柏环绕的大坟园,坟前有石人石马之类──那是早年间一位道台的陵墓,当地人称为“道台坟”的,就回头吩咐说:

“梅香,你把酒菜在道台坟上铺设端正了,就在那里等我们。这里路平,我们跑两趟,就回来吃午饭。”

说着,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回头又冲本忠叫了一声:“哥哥随我来!”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

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约莫跑了有二三里地,远远看见路边有一片桑田,桑田中有一荒丘。素素勒住了马,逐渐降低速度,到了桑田前面,就翻身下马,回过身来,又替本忠拢住了笼头。本忠也下了马。素素把两匹马的缰绳结在一起,把马在路边散放着,就一手拽着本忠的胳膊,一手指着桑园中的荒丘说:

“这就是昨天马老板说的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墓。咱们进去看看,就在那里坐会儿吧。”

两个人相偎着走进了桑园,幸喜这里静悄悄儿的,一个闲人也没有。荒丘旁边,有一块石碑朝天躺着,上镌“汉朱买臣离妻崔氏之墓”十个大字。字迹粗俗,刻工糙劣,分明是乡里中好事者伪造的古迹。素素把身上的披凤脱下来,面儿朝里叠成了一长条,铺在石碑上,拉着本忠并肩坐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

“这里前后没人,离大路也远,谁也听不见咱们说什么。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请在这里跟我细说吧!”

话到了嘴边,本忠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了。看看前后左右,四野静悄悄儿的,一个外人也没有。路上虽有几个过往的行人,都只顾赶他们自己的路,不会来管桑园里的这一对儿在说些什么。路边儿,两匹马并肩低头在悠闲地刨着蹄子啃着草。身旁,一双真诚坦白而又稚气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向她倾诉心中的奥秘和苦难的经历。这个奇特的少女,她到底算是怎么一路人呢?她父亲是个督宪大人,尽管后来让朝廷砍了脑袋,但那也是由于他对太平军作战不力,终究是官军营垒中的首脑人物。在他手下,正不知有多少像刘教师那样的英雄丧失了生命。怎么说,他也是个欺压百姓的朝廷鹰犬,她的母亲,出身歌妓,当了几年如夫人,最终还是重操旧业,拿丈夫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买人家清白的女孩儿来开妓院,供有钱有势的富商巨贾和官宦权贵们蹂躏取乐。怎么说,她也是罪恶的制造者,太平的粉饰者。尽管慈禧杀了她丈夫,她仍然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三呼万岁,叩头谢恩,而把丈夫的死因推到了太平军的头上。素素一提马缰绳,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

素素虽然聪明,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大,怎么说,她也是属于她父母那个体系、那个范畴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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