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1 / 1)

桃花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陈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也非病,

双溪迎娶新人回。

桃花爹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民,幸亏这四句短偈并不深奥,字也大都识得,连猜带蒙的,意思似乎也能明白。其实,正因为桃花爹认字不多,才会对这四句偈语深信不疑;如果粗通文墨,就会想到像这样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不去分辨是非真假,也弄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双手捧着这张在黄标纸上用红硃写成的偈语,瞪着眼睛反复地读着,过了半晌,才呐呐地像是问高老道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是不为这件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出这一身臭汗?洪老哥,你家姑娘要是成了城隍奶奶,你可就是城隍老爷的老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洪老哥,我和你今天虽然还是头一次见面,这个李道兄可是我的生死兄弟,我的为人,他可以证明,处长了,你自己也会明白的。总之,你听我的话决不会错!赶紧准备准备吧,所有妆奁,只管拣那最好的置办,一切开销,都由庙里承担,你尽可放心。钞票我已经带来,不够下次再送。吉期等我选定了,另行通知你。到了那一天,陈司令是媒人,还要亲自来主持大礼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成了城隍老爷的老丈人”,“在缙云地面儿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桃花爹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在悲欢难分、苦乐莫辨中。除了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之外,他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桃花爹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出门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桃花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又取走了桃花的一张照片,当天就回庙赶塑金身去了。

黄昏之前,胡景清出诊归来,路过洪家门口,顺便进去看看桃花的病情怎么样了。桃花爹说了中午高老道来过的事儿,又把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念给他听,一口咬定女儿是要去做城隍奶奶的,并不是生病,不用再吃药了,还再三请胡景清到了吉日一定要过来吃喜酒。胡大夫见桃花爹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不治之症”,也不再劝,喝了一口茶,就告辞走了。

桃花的哥哥,好歹也算在小学读满了六年书,有些知识。傍晚时分,他从地里回来,听父亲说起高老道的话语,特别是看了那四句似通不通的偈语,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不大相信,甚至怀疑妹妹得病,也是这个老道做的手脚,极力劝他父亲还是给妹妹服药的好。没想到他父亲立刻大发雷霆,夹头夹脑地训了儿子一通。桃花娘在家里什么事情一向都是听男人的,今天的事情虽然觉得有点儿邪性,并不那么放心。当时我父亲如果还在县城,她也许会连夜赶来请教商量,可是那会儿我父亲远在江西前线,她知道我母亲跟她一样也不识几个字,问也是白问,见男人跟儿子发那么大的火儿,吓得她连话也不敢讲了。

事后,胡景清也曾很感慨地对病家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治,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桃花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插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特别是辛亥革命老前辈、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出面,又是现任的省保安军司令做的大媒,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当然是全县上下都得热闹一番的。那一阵子,全县人谈论的都是这件大事,年已九岁的我,当然也很感兴趣,何况桃花是我的表姐,就四处打听,所以这件事情,对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不识趣的是现任县长,他不但是个大学毕业生,而且是个作曲家,尽管也很罗曼蒂克,但他热衷的是组织歌咏队、话剧团、宣传抗日;他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印发给各学校教唱,县政府在城隍山戏台演出话剧《野玫瑰》,他和他夫人同台演出,演的还是夫妻,不过一个是汉奸,一个是特工。但是他对于当地老百姓的迷信、嗜赌、械斗等等恶习,是深恶痛绝的,不止一次亲自下乡去禁过赌、排解过械斗。城隍老爷要娶活人为妻的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他马上想到了“河伯娶妇”的故事,很想当一回缙云县的西门豹,出面阻止这件荒唐的事情。后来架不住他的智囊们极力相劝:不要跟地方势力关系弄得太僵,不然,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抗战时期的县长,省政府基本上无力管辖,一切都要仰仗地方势力的支持,看绅董们的眼色行事,得罪了地方上,县长就成了没脚的螃蟹,寸步难行,处处掣肘,可怜到甚至连饭也吃不上。何况这次出面牵头的,名义上是城隍庙的庙董,实际上的后台是党中央委员,县太爷知道自己有多大力量,掂掇再三,终于还是知难而退了。不过他总算没有向封建迷信投降,学一个装聋作哑,充耳不闻,任凭阴间的县太爷怎么娶媳妇儿办喜事儿,他这个阳间的县太爷既不去送礼,也不去道贺,跟他来一个阴阳各路,各行其政。

城隍庙这边,不管你县太爷赏脸不赏脸,一方面大红喜帖照送不误,一方面也没有把县衙门放在眼里,县太爷不赏光,他那里喜事照办不误。当时的城隍庙,实行的是庙董管理制。十几个庙董中间,上至绅衿富商、会道首领,下至流氓头子、叫花头子,无不包罗在内。高老道虽不是庙董,却是庙董们推荐任命的实际主事者,一切乾方的银钱出入、收受礼品、采购货物等等,都是他在张罗。

城隍老丈人这边,由于桃花爹是个不善应酬的粗人,一切有关妆奁、礼仪、乐班、酒水、杠脚等等的坤方大小事务和收受礼品、银钱出入之类,全由高老道的生死兄弟、双溪口村巫师李铁嘴一人独力承担。只见他手里捏着大把大把的钞票,跑进跑出,忙前忙后,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简直比他自己娶媳妇儿还高兴。

桃花那天服了胡大夫的药,神志刚刚清醒了一些。第二天听说高老道拿着城隍老爷的亲笔帖子来求亲,父母亲已经答应了,正在为她准备丰盛的妆奁,突然间安静下来,高高兴兴地梳头洗脸,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只等着上花轿做城隍奶奶了。

只有桃花的娘眼看着活蹦乱跳的大闺女说话间就要到阴间去成亲,从此再也不能见面,不像嫁给潘家,尽管家里穷些,却只有五里路,一年中至少还能见她三次五次、十回八回的,因此越想越觉得闺女嫁城隍还不如嫁平头百姓。她心里悲痛,男人又不听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躲在家里想一阵哭一阵。哭烦了桃花她爹,跺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事务,不知好歹,在大喜的日子口煞风景,把她拖到楼上倒锁了起来,再也不许她下楼了。

缙云县是个山区小县,交通不便,与外界的交往比较困难。尽管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出文人才子的地方,但是科学文明在这里还是刚刚萌芽,老百姓头脑中的封建迷信思想简直是根深蒂固,一时间还无法解决。因此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比起县太爷来,仍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在他们的心目中,县衙门自古以来就不是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地方。除了收缴赋税,还要打屁股,如今还要抽壮丁;只有城隍老爷的庙才是老百姓攘灾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孩子病了,到城隍庙的大香炉里包一包香灰回来开水冲服,这是城隍广济万方、普度众生的神药;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夫妻反目如何和解,都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在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一根灵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虽然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们愿意接近城隍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长镇长村长保长之类的人物专为县衙门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庙董庙祝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熨帖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传票、命令、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儿来,却比衙役公差们要麻利脆快得多。这里的原因奥妙,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而神佛的令儿是无法反抗的──因为神佛无所不在,根本无处可逃。

眼下,全县众神之尊的城隍老爷要娶媳妇儿了,这么大的喜事,全县的老百姓谁敢不捐资输粮?尽管是抗战时期,烽火不息,连遭灾疬之后,已是民穷财尽,但是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病疬重重灾难之后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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