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妈妈,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好的养老院了。"

"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爸爸深感骄傲。我在家中等着你的归来。

爱你的父亲

我看了,不说什么,将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里用这些字,他用英文写出"亲爱的女儿"和"爱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这种出自内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来表达,是很羞涩的。这就是他为什么去写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的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划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厨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

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

我紧紧的拉住妈妈的手,跟她说:"当心,楼梯上有水,当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楼太高。这个电梯晚上怎么不开……前面有块木板,看到了?不要绊了--。"

分别二十年后的中秋节,我站在爸爸妈妈的身边,每天夜里去看一次那幢即将成为我们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而另一种幸福,真真实实的幸福,却在心里滋长,那份滋味,带着一种一切已经过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释放,也就那么来了。

"我们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着。

"什么家?"

"那个嘛!有屋顶花园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带我们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过那只是个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浇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阿一丫、阿娘(注:阿一丫、阿娘是宁波话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里,小姑的家就在哪里。""不可惜,明天我们就去看它--那个屋顶花园。我们一起去浇水玩好不好?不能赖喔--来,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后记

对于出书这种事情,其实是没有太多感觉的。在这辽阔的生活之海里,写作不过是百分之十的观照,其他的日子才是真真实实活着的滋味。

我的书,从来没有请求知名人士写序的习惯。总是家人说一些话,就算数了。这样比较简单。

至于我的母亲在她的序里叫我"纸人"。我觉得很有意思。其实比我更纸的人还有很多。

这半年来,健康情形不好,反倒比较用功,共写了七十多篇,却并没有拿出来发表的打算。印成书的,其实只是一系列的"生活大纲",坚守记录事实,绝不给人生下定义。母亲说,我常会哀叫:"不写了!不写了!"又说,这就好比牧童在喊:"狼来了!狼来了!"一般。这倒是实在话。

对于写字这回事,最不喜欢有人逼。每被人勉强时,就明明看见一只狼在树林的边缘盯住我,于是自然会喊:"狼来罗!"

这一年以后,又会开始大幅度的旅行。前几年看书看得很起劲,那绝对不是有目的的行为,那是享受。

读书和旅行,是我个人生命中的两颗一级星。快乐最深的时光,大半都由这两件事情中得来。而这种经验,其实又交杂着一种疼痛,说不明白的。

回想记录在纸上生活,大概每十年算做一大格,变动总会出现。迫使我想到席慕蓉的一首诗,大意是这样的:你不必跟我说再见,再见的时候,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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