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陆无涯冷眼望向那一地的尸体,手中长剑微微颤抖,剑尖滴落下一颗颗猩红的血珠。
身后涌来的村民,朝着他破口大骂,待他回身面对他们时,却又一个个都缄口不言。
只有那个年轻山匪的母亲,仍不顾周围人阻拦,冲了上去,抱着儿子的尸首,哭骂陆无涯暴戾恣睢,杀人成性。
陆无涯迷茫了。他不明白,究竟自己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明明为祸一方的,是地下那十几具冰冷的尸首。
明明除暴安良的,是自诩武林正派的他自己。
可是那些村民,在那丧子老妪的带头下,冲着陆无涯恶言相向,似乎是他做错了。
陆无涯捂着耳朵,撞开意欲阻拦他并带他去官府的几个大胆村民,朝着洛山奔去。
十一月洛山的雨,带些刺骨的凉意。
陆无涯静坐在山亭中,看着雨落,听着雨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他明白,这个江湖,从来不属于过自己。
更明白,他自己,也从来不属于过这个江湖。
自五胡乱华以来,天下四分五裂,各方势力盘踞中原,烽火连天。
时值东西两魏分裂,两国交战,弄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正如后世张养浩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见豫州城外,一群为逃避战乱的百姓,携家带子,一步深一步浅地向南方走去。
“张伯,我们得走多久,才能到梁国啊?”其中一个肩挑行李的年轻人问向身边的一位长者。
张伯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颤巍巍指向南方:“若咱们顺利的话,也就三天的工夫,便能到淮州。”
年轻人听了后,提了提肩上的行李,朝着身后的伙伴大喊:“都打起精神来!咱们再有三天,就能到淮州了!”
“好!”
“得嘞!”
身后的一众青壮年回应道。到了梁国,就没有现在这种日日不断的战乱与兵役,就能过上虽然贫苦但却安稳的日子了,众人眼里都充满了希望,步子也快了起来。
南国虽远,可在百姓看来,始终是汉人正统,是国泰民安的象征。此时此刻,又岂止是这一群拼命朝着南方逃去的中原百姓?看不见的地方,数不尽的难民,纷纷朝着南边奔去,又纷纷倒在前进的路上。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吓得众人大惊失色,果然,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一队东魏士兵骑马追来,在为首一人示意下,团团围住难民队伍。
带头将官拔刀指着人群,怒道:“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高丞相为了让你们少受西贼掳掠之乱,吩咐我等保卫边疆,护你们平安,你们却一心向往萧梁?叛国通敌,此罪难恕啊!”
青年们面对利刃,纷纷挺身将妇孺老人挡在身后,张伯拨开挡着他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李将军,您保卫边疆不假,护我们太平也不假,但叛国通敌,此罪何有?我不过是率我族人去看望远方表亲,属实误会啊。”
“哦?”那将官居高临下睥睨着张伯,冷笑道:“既然是误会,那便好说了,这样,我放你过去,你挑几个壮实点的青年,留下给我修城墙吧,我也不多要,八个就好,还吉利些。”
“李将军,我白马村,今年已经被你征去十余人了,哪还有什么青年,这几个,都是家里最后的男丁了,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张伯求道,说罢,向身后的老太婆低声说了几句,老太婆一脸不情愿地从怀中包袱里摸出一团布袋递给张伯。
“李将军,这是我们一路的所有盘缠,您且收下,我留这几个后生,路上做点活计再挣,求您高抬贵手。”张伯赔笑,递了过去。
“张伯!”其中一个青年试图抢回来,被那将官用刀挑着布袋接了过去。
“老东西,银子,我收了,人,我也要!”这贪官收了盘缠,转身命令群兵:“给我抓,全部以叛国通敌罪处置!劳役三年!”
众士兵得令,纷纷下马抓人。
“慢!我跟你们去!别伤了我村老人和孩子!”一个身材较瘦,个头也不高的青年喊道。
“陆先生,不可!”张伯阻止道。
“张伯,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要紧的。”那个被称为陆先生的青年回道。
“我也去!”
“我也去,别伤我母亲!”
又有两个青年喊道。
陆先生挤到前面,对那将官说:“这位将军,你也看到了,白马村就剩这几个后生了,我们三人跟你走,还请你放过其他人,留他们一条生路吧。”
“陆先生是何许人?看模样看打扮,跟他们不像是一类人啊,怎么混迹在这群刁民之中?”那将官见来者穿着考究,不似寻常逃难灾民,问道。
“在下汝南陆知,表字无涯,是白马村及周围几个村的乡塾先生。”陆无涯拱手道:“如今前线战事失利,豫州地处三国交界之处,百姓纷纷逃亡,我自然也无计久处故里,只得跟随村民前往梁国偷生。”
“我李某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是知道尊重读书人的,陆先生这要求我不能答应,再说了,让你去给我修城墙,你这身子板,能拿动什么东西?”将官拒绝了陆无涯的要求,接着举刀指了人群中的几个人,吩咐道:“先将这几个带走!”
“且慢!”突然一声厉喝传来,惊得众士兵纷纷一怔,茫然四顾,却未发现说话的人。
“我看,还是你们自己走吧,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银子都拿了,还不放人,说不过去吧!”那声音再度传来,愈来愈近。
“什么人!”那将官瞧见前方缓缓出现两道身影,仅是眨眼的功夫,便已来到眼前。
“好轻功!二位莫不是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我们是大魏镇戍军,在此例行公事,不要误会!”
“误会不了,我派掌门早已瞧半天了,例行公事,收人钱财还抓人?这种公事,可真不错啊。”其中一身材魁梧的男子沉声说道,先前那声音,也正是他所言。
“不知阁下何方门派?路过此地,恕未远迎。”李将军一抱拳,好声问道,显然换了副嘴脸。
“这就不必多问,总之,快快收兵放人吧,勿要伤了彼此和气。”那壮汉显然有些不耐烦,未回答他的问题。
“听阁下意思,是要干预朝廷,干预我镇戍军了?”将官刚说完,几名士兵迅速将兵刃指向那两人。
“休得无礼!”壮汉一抬手,一丝寒光闪过,那几名士兵兵刃尽皆掉落。待得众人看仔细了,才发现是那男子挥手间抽出的长剑点中士兵手腕,士兵吃痛,自然松开了兵刃。
“大胆!不说来路,那就全当是黑泰遣来的奸细!给我拿下!”李将军怒道,举刀砍了过去。
“敬酒不吃!”壮汉提剑迎了上去,没有多余动作,跃身一刺,把那将官挑下马来。
只见那掌门头戴黑纱斗笠,身材比陆无涯还瘦小的样子,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人群,众官兵见头领落败,纷纷让出一条路。那掌门盯着陆无涯看了一会儿,隔着黑纱,陆无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别扭,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陆先生,你怕什么,人家是来帮咱们的。”一个青年扶住后退的陆无涯,张伯上前道谢:“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那掌门没有说话,转身欲走,壮汉则将盘缠从将官怀中掏出,还给张伯:“老先生,你们快些离开这里吧。”
张伯接过,从里面拿出一些散碎银两:“还请收下,以作谢礼。”
“不必,不必。”那人收剑婉拒,跟在神秘掌门身后正要走。
“危险!”陆无涯突然大喊,扑了过去。
噗——
一枚飞镖正中陆无涯后背。原来那群士兵之中,有人趁他俩转身的工夫,欲施暗器暗算对方,却被陆无涯发现,及时挺身相救。
“狗贼,竟敢使下三滥手段暗算我等!”那壮汉勃然大怒,又是寒光一闪,只是这一次,是朝着脖子闪去的。剑出剑收,离着近的几名士兵纷纷倒地。其余士兵见状,一股脑冲了过去。戴斗笠的掌门也右手一抖,一柄长剑落入手中,两柄剑大开大阖,毫无多余花招可言,剑剑刺向要害,只是眨几下眼的工夫,一队镇戍军,倒下了一半。
看着倒在地上的十几人,剩下的士兵纷纷放下了武器,不再试图用人多来制服对方。
“谁扔的暗器。”满是寒意的声音响起。
“谁,扔,的。”话语刚落,剑光闪起,又倒下一个士兵。
“他他他他他,是他,倒地上那个”其中一人受不了这种恐惧,忙指着地上的一个人。
魁梧男子走过去,用剑一挑那人怀中,果不其然,还有另外几枚没用得上的飞镖。
“如此下三滥,就先废你双手!”那掌门点了两剑,挑断那人手筋,只听惨叫响起,围观的村民纷纷扭过头不敢去看。
魁梧男子扶起昏过去的陆无涯,将飞镖取下,道:“所幸没有涂毒,没有大碍,只是受伤挺深,还需静养一段时日才行。”
那掌门则问向村民:“有金创药吗?”
张伯摇头:“村里多年贫瘠,实在是没有什么医药。”
“也罢,师叔,这人刚才说自己孑然一身,既然是孤家寡人的,不如由我们且先捎带着,等他伤好了再让他走,行吗?”那掌门问向魁梧男子。
原来这壮汉是他师叔,师叔沉思一会儿,道:“行吧,这小子也算是侠肝义胆,为了村民肯站出来,也为了救你我肯挺身而出才遭受此伤,就听你的,先带着他跟我们一起吧。”
他俩正说话的工夫,剩下那群士兵搀扶起受伤的残兵败将,欲上马撤离,那掌门使一柄未出鞘的剑,拦下两人,道:“劳你等费些脚力,借我两匹马用用。”
被拦下的士兵哪敢说个不字,头也不敢回地兀自跑远。
掌门望着那群残兵,手中使劲,将击中陆无涯的那枚飞镖弹射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先前施暗器的人后脑勺,力气之大,迸得血浆直流,吓得搀扶他的两名士兵哀嚎一声,慌张逃窜。
“就这样子,难怪前线节节败退。”师叔一边嘲笑着落荒而逃的东魏兵卒,一边将陆无涯扛上马背,自己牵着缰绳,朝众村民拱手:“诸位,快些走吧,一路上注意安全,兵荒马乱的,万万小心!”
村民们在张伯带领下纷纷跪了下来,惊得两人措手不及,忙去搀扶张伯等年长的村民。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掌门呼道。
“两位大侠,是你们救了我们白马村的命啊,若不是二位出手相助,我们白马村张氏一族,真的就绝后了!被征去的男娃,无一活着回来的,就剩这几个后生,还要被他们给抓去,剩我们几个老东西和小娃娃的,能撑到什么时候啊”
“大家快起来,我们云霄派身为武林正派,岂能放任这种恶事,那群贪兵只知道欺凌百姓,早该治一治了。”师叔扶起了张伯,宽慰道。
“诸位,我们都还要赶路,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掌门上马,师叔则揽着无涯,二人共驭一马,待掌门说罢,一夹马肚,朝东奔去。剩下的村民消了惊吓,稍作整顿,又继续向南走去。只是他们没看到,身后的豫州城门处,一大队骑兵集结着又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