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澜池畔,斗栏春深,银光似雪,转生红莲如血,朵朵蔓开,灼得人眼疼。
春花赶到的时候,老神仙们都到得差不多了,难怪都不去东海,是预备好了上这儿来呢。
只得感叹自己消息闭塞,人缘也不及从前了。两位神君在凡间寿数将近,即将回驾这事,竟无一位老友提前告与她知。
隔着幢幢人影,春花一眼便望见了那两人。
一个白衣玉冠,眉若春江,清隽的眉宇间带着些不惯应酬的紧绷,却依然是温和浅笑,向仙友们频频稽首。
另一个,则是被二十八宿星君中司务最重的几位围得密不透风。星君们各捧了几摞公文,像是平地起了座五指山。春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案牍缝里窥见那青衣上尊的脸庞。
依旧是峻冷孤高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渊渟岳峙的上尊风度,显得愈发难以亲近。
一位星君对他喋喋地说了句什么,他倏地皱起了剑眉,周遭寒光一凝,那星君震了一震,喏喏低下头去。
春花蓦然收住了脚步。
她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一个认知到此刻才清晰地浮上心头。
他已不是谈东樵,她亦不是长孙春花了。
谈东樵与长孙春花可以依偎着许下白头之约,而天衢上尊与财神春花,甚至算不上熟人。
凡间的一切,就像像戏园子里的一出大戏,看过,哭过,笑过,甚至亲自穿了戏服,涂了油彩,上台去演过。但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过自己的日子。
春花突然庆幸起自己事事有交代的好习惯。
她弥留之际,把“桃僵”也还了他,婚约也解除了,两人的缘分在人间已断。他又活了那么多年,兢兢业业地造福万民,这才能功德圆满,得晋上尊之位。那些冗杂的凡情,于他们二人,都只是故纸堆里经年尘封的过往罢了。
嗨,往前几百年,谁还没做过点轻狂事呢?正所谓不知者不罪,天衢上尊要是真觉得那些小情小爱损了他的颜面和威严,大不了她以后尽量绕着他走嘛。
春花将这些想法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遍,觉得自己真是机灵睿智又识大体。
正在自鸣得意,北辰先看见了她,双眸顿时如大言仙山上辉耀的星子,亮了起来。
“春花!”
唇边的笑意渐渐扩大,北辰浅笑着静立在池畔,向她张开了双臂。
春花顿时委屈得不行。
要不是这损友耳根子软,至于下凡折腾这么一回么?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财神春花与北辰元君——咳咳,是北辰圣君,逗猫惹狗无边逍遥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她撒开了丫子,朝北辰奔了过去。一到面前,就毫不手软地一肘戳在他胸前:
“你怎么死得这么晚!”
北辰捂住被她肘击之处:
“是我的错。”
春花上下端详他一回:“咱们下凡之前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记仇!你的话,还算数么?”
“当然算数。”北辰苦笑一声:“我倒是怕你记恨我……”
春花一愣:“我记恨你什么?”
北辰迟疑了一下:“你喝下的‘黄粱梦’,便是下在我送你的那坛苗疆烈酒之中。”
春花一拍他肩膀:“难道是你下的毒?”
“……”北辰无奈地望着她,“虽不是我所下,但终究是我失了防备,被人调换……”
“不是你下的便成。”
“你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下毒害你?又是为何下毒?”
春花摆摆手,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模样。
“凡间事凡间了,管它作甚?何况,我还要感谢那下毒的人呢。要不是他,我怎能这么快回返天界?”
北辰无语了。他端详着春花,确定她果然不晓得“黄粱梦”尚有后遗之症。
“凡间之事,你都还记得么?”
“记得啊。”她倏然凑近,“北辰,你在凡间受的那点情伤,不至于放在心上吧?那都是司命编的本子,你可不要在意啊!”
“……”
一瞬间,北辰心中百转千回。
人生数十年,积累的苦痛、懊悔与追忆便如层层堆叠的潮汐,遇上一片毫无章法的乱世荒滩,尽俱失了着力之处,化作了一片残水。
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天衢。
隔着无数老神仙,天衢淡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春花紧抓着北辰衣袖的手上,神情无波,迅速收回了目光。
罢,罢,这两人,一个冷情,一个忘情,就他一个人,还在凡情中载沉载浮。
北辰的目光落在春花脸上,但见她面色坦然无邪,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幸好,她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春花。
他看了看天色:
“时辰尚早,财神娘子可有闲暇去大言仙山饮一杯闲茶?”
春花笑嘻嘻回望他:
“那就却之不恭啦。”
两人互一稽首,正待携手驾云离去,半空中骤然现出一朵火球,呼啸着朝春花撞了过来。
众人大惊,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道青影如迅捷的鹰隼飞至,将春花向旁轻轻一带。青色大袖轻轻一拂,那火球便硬生生止住了来势,还反向打了个转儿,四仰八叉地扑在栏杆上。
春花稀里糊涂地撞进一个坚实宽厚的胸怀,拼命抓住对方胸前衣襟,才勉强站稳。
“多谢仙友……”她抬起头来,话音在看清来人之时戛然而止。
天衢揽着她腰肢,将她护在怀中,目光沉怒地望向那火球落处。
火球从栏杆底下爬起来,拍着屁股大骂:
“春花,你大爷的!”
“呃……”春花从天衢怀中探出个脑袋,定睛一看,原来是孟极。
“你把我孤零零一个儿,扔在东海,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忘了个干净!你没有良心!”
孟极四爪还冒着火星,狺狺向着春花龇牙咧嘴,恨不得扑上来咬她几口。
“你知道我跟那大脑袋打了几圈儿么?你这个负心薄情、没有心肝的……”
天衢眉峰成峦,含怒的厉色带着两万多年的威压直逼过来。孟极登时一僵,识时务地停住了絮絮谩骂。火星尽数熄灭,它默默缩成了一个乖巧无害的小毛团。
良久,天衢沉沉地吐出两个字:
“是你。”
春花与孟极都愣了一愣。
然而他们立刻就醒悟了过来。
“那日往生池的化蛇,是你。”
天衢的声音不带疑虑,已是板上钉钉的宣判。
春花干笑了一声,只觉他落在腰间的手滚烫而有力,甚至箍得她有些疼了。
她不安地推拒了一下,天衢似乎这才察觉两人不合理的接近,大掌在她腰间停滞了一瞬,才缓缓松开。
春花立刻退开两步,也不敢看他,埋头奔向孟极,将它抱起来。
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要镇定,终于鼓起勇气,扯出一抹和善的笑容,转过头来。
面对北辰倒是不难,毕竟他们在天界和凡间的相处并无不同。但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预料不到,会和天衢产生这样的牵扯。
自己的功用,大概就是给这两位设一场情劫,好让他们百尺竿头,再飞升一节吧。想通了这一点,春花顿时气壮不少。
“那个……还未恭贺天衢上尊晋位飞升呢!……哦哈哈,小孟孟怎么可能是化蛇呢?上尊定是玩笑。”
她打着哈哈,天衢却并无笑意,只沉默地望着她。渐渐地,她也笑不下去了。
旁边一群老神仙把眼睛擦得贼亮,耳朵竖高,恨不能现掏出瓜子来,一边磕一边围观。
饶是春花有三寸不烂之舌,此刻也是一个字也编不出来。她只得求救地望向北辰。
北辰果然是个心软的,连忙上来解围:
“师兄,此间恐怕有些误会。你我初返天庭,不如先各回仙山休整,容后再做计议?”
天衢眸光更深,须臾不离春花,半晌才冷冷道:
“法司公务积压日久,本尊无甚可休整。师弟若需休整,可先回大言仙山闭关。”
他负手徐徐行远,经过春花身边的时候,留下一句:
“财神娘子若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便随本尊去紫阙仙山问话罢。”
春花觉得自己快哭了,跺着脚给北辰拼命使眼色。
北辰只得硬着头皮再道:“那师弟便一同去紫阙仙山……”
“不必。”
天衢头也不回:
“两人同行,难免临场串供,还是单独问话得好。”
“……”北辰虽然同情,却也是爱莫能助,只得耸了耸肩。
春花将脸皱得苦瓜一般,磨蹭了半晌,又听见那天杀的天衢上尊在云头上唤她:
“财神娘子?”
她悲愤地长叹了一声,捏了个奇形怪状的云,跟了上去。
北辰的大言仙山随心率性,草木疯长,鸟兽闲适。天衢的紫阙仙山却是一番不同的风物。
仙山常似主人形,紫阙仙山崖壁嶙峋,草木难生,常年有紫色烟云缭绕其中,神秘威严。若不是前头有仙山主人带路,春花还真是摸不到九垠宫的大门。
沿途的紫衣小仙童们停下云头向天衢行礼,面上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平静无波。春花忍不住腹诽:明明都是青葱的小哥哥,全被他□□成和自己一样的小老头。
九垠宫内摆设简洁朴素,毫无半点值得观瞻,连钧案上如山的奏折公文也都堆得整整齐齐,倒是像他的性情。
天衢缓步行至钧案之后,拂衣沉坐,仿佛他从未长久地离开这尊位,只是出门访友归来。
他抬起头,望向在大殿门口搔首踟蹰的春花。
“还不进来?”
春花只得拖着步子,挪到他面前,谨慎地留出三丈距离。小孟孟在她怀里缩成了个鹌鹑,一个劲儿地发抖,实在丢人。
诚然她自己,也只比小孟孟争气那么一丢丢。
“上尊要问什么,便问吧。”
天衢却没有立刻开口。
殿内一时空寂无声,落针可闻。
又过了许久,就在春花以为他已经无话可问的时候,天衢倏然出声了:
“你……回返天庭之后,寝食如何?”
“诶?”
她万万想不到他问的是这个。
不过,上尊既然垂询了,必有深意。春花想了想,还是老实答道:
“吃得甚好,一顿能吃两笼灌汤包。睡得也好,若无师父叫起来打坐,日日都是要赖床的。”
“……”
天衢沉默了一阵,又问:
“你且运气,神阙、石门、气海三穴之间,可有阻滞?”
春花试着运了运气,周身通畅,毫无阻滞。
“回返天庭这些时日,修行打坐,可有进益?”
春花苦了苦脸,实话实说:“修行打坐,我向来不通。不过这些日子,驾云是比从前强些了。你看我方才驾云过来,一次都没栽下去……”
天衢盯着她乌黑的发我贻害深远,怎么就贻害深远了呢?您如今都晋了上尊了,难道不是多亏了我么?”
天衢沉吟片刻:
“本尊这一世的情劫,确实多亏了你。”
“……”
春花一时语塞。猝然了悟了什么,她身子剧震,惊恐防备地望着他,颤声叫道:
“你……要是惋惜什么万年童子身之类的东西,我真不是故意的!反正已经没有了,我也补不回给你了呀。”
她抱紧了孟极,戒慎地再退一步:
“凡间事凡间了。我自问,死得还是很负责任的,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该安置的也都安置了,你那‘桃僵’我也还给你了!你后面若是娶妻不顺,或是红鸾不举,可都跟我没关系啊!”
天衢:“……”
大殿内一时死寂。
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各种古怪的神情在天衢眸中来回涌动了数次,终于在一片汹涌的潮水后归于沉静。
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背过身去,竟不再看她。
“本尊要问的,都已问过了。你……走吧。”
春花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那个……其实我也有话要说。”
天衢脊背一僵,微微屏住了气息:
“你要说什么?”
春花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在东海遇到小魇龙的事说了出来。
“上尊,这事,你管是不管?”
天衢木然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来:
“魇龙确属东海水族,此事,本是东海内务。”他停顿了一下,“但……若真如你所说,东海有恃强凌弱之举,本尊也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得颇有保留,春花却已是喜上眉梢。
“我就知道,你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眸中是纯然的信任和笃定,仿佛从不怀疑他会让她失望。
天衢默默咀嚼着那一抹眸光。
春花笑盈盈地行了一礼,转过身,便抱着胖猫蹦蹦跳跳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