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自梦魇中倏然惊醒,残留的黑暗未散,她只能望见幢幢的人影。
有熟悉但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听得不甚确切。但手中蓦然一空,原本紧握着的温热的一物被抽离,她心中也猛然一空。
下意识伸手向前握住,原来是一只手。
那手又要缩开,但这回她牢牢握住,对方只挣扎了一下,便由她了。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春花这才看清,自己握住的是天衢的手。
她从前觉得,天衢上尊生得虽不算天姿国色,也是很好看的,只因太严肃,看上去像跟冻了一万年的青萝卜一般难以亲近。这会儿,忽然发觉,他的眉眼鼻唇如照着她的喜好刀刻斧凿出来一般,暖一分便无渊峙风度,冷一分又失了从容正直。
丰姿天然,容姿殊世,一身滟滟光泽,恰恰好。
她张了张嘴,感觉得夸两句什么,却觉得没有词语能表达心中的震动。
天衢的黑眸迎上她放肆的打量,不由得一怔。
终南山的小道士见他二人相向静立不语,忍不住毛躁起来,挥手在两人之间摇了摇:
“嘿,别发癔症啊,咱们还得出去呢!”
春花这才醒悟过来还有旁人,目光落在小道士脸上,不由得怔住了:
“……哥哥?”
小道士搔了搔头:
“嘿,我虽不是你哥,但听你这么叫,还挺舒坦的哩。”
“……”
这吊儿郎当的话语落入耳中,春花眸中湿润了。
你这还不是我哥哥,我把头拔下来给你。
她颤声启唇,待说什么,所在之处光芒乍灭,黑暗顿时吞噬了一切。
一霎那脚下地动起伏,仿佛一阵飓风从地底席卷而出,托着他们螺旋向上飞去。
黑洞见明,天光铺展。终南山的狭窄山道上,从来没有迎接过这么大的几尊神仙。
小菜瓜终于把他们吐了出来,大喜过望,指着小猴子和小燕子,边哭边嚷:
“你们再不出来,他们俩真要把我给剖开啦呜呜呜!”
小猴子和小燕子朝小道士扑过去,上下检查他有没有少了个耳朵手指什么的。小道士十分托大地摆着手:
“没事没事。嘿嘿,我是谁啊,那可是终南山玉面小飞龙!”
晨光熹微如柔纱,笼上每个人的眼睫。
春花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面容猝然僵住。
仿佛一道无形的箭戟刺入心脉,从心房最深处抽去了什么,剜心般的剧痛如潮水般没,成了仙,就能破除什么因障?可是,你们神仙不也天天做噩梦吗?”
“……”
“你们神仙,张口闭口就是因果、天道、责任、使命,听得我脑袋都要炸了。我看当凡人就很好,喜欢亲近的人都在身边,想偏心谁就偏心谁,虽然糊涂了点儿,但是快活啊。”
天衢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叹道:“道友这六根……确实不大清净。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终不可强求。”
小道士有点担心自己被强抢了民男,抓上天去当神仙,不由得抓紧了扁担:
“那个……仙尊,时间也不早了,我师父还等着我回去添柴做晚饭……呃……”
他张望一下天色,红日已浮起在东方山麓。
天衢倒也不再多言:
“既如此,道友请自便吧。”
小道士和小猴子、小燕子互看一眼,连忙把扁担串起来,挑在肩上,又向在场几人各施了一礼,便小跑着往山上去了。
小菜瓜望着他的背影,眼眶里又盈满了泪水:
“爹爹!”
转头急急地看向天衢,却被他冷沉的目光压了一压,顿时条瓜缩成了圆瓜,不吭声了。
天衢面容微沉,转向甘华:
“甘华公主,你阵前妄为,将灵力传给魇龙,以致他狂性不能自抑,引起东海大乱,你可知罪?”
甘华木然了一瞬,跪伏在地。
“甘华知罪,但甘华不服。”
她轻咬下唇:“小魇龙若回归海龙族,与被囚禁在飞龙族,又有何异?”看書喇
天衢皱眉:
“海龙族是他血亲,怎会苛待他?”
甘华苦笑:“是血亲,便不会苛待他了么?衣食保暖,只是其一,他真正需要的,是待在真心关心他,爱护他,又不会利用他的人身边。”
天衢微微一震。
小菜瓜趴在地上,腮边带着泪,仍频频向山上小路的尽头张望。
固然山道上,已经没有了凡人的踪迹。
天衢道:
“小菜瓜,你想……跟他去么?”
小菜瓜惊讶回望,用力点头。
天衢沉默了,思忖了片刻,他缓缓道:
“你年纪太小,体内天生之力过于庞大,再加上甘华公主给你的灵力,若无法掌控,在人间也会造成祸患。何况你姑姑已代表天庭与海龙族订下血契,若不将你移交给海龙族,东海便不得安宁。”
小菜瓜扁着嘴,委委屈屈地趴下不动了。
甘华闻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东海要得安宁,就非要殉一个人不可么?”
天衢淡淡看她,竟没有发怒。
“小菜瓜,本尊再问你一次,你想留在人间吗?”
小菜瓜用爪子抠着地面,终于期期艾艾道:
“我……想!我想和爹爹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让姑姑为难,也不想让海龙和飞龙打仗。我想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如果非要我去海龙族才能帮到所有人,那我就去海龙族吧。”
天衢面容柔和了一些。他蹲下来,摸了摸小菜瓜的大脑壳儿。
“将你移送海龙族,是法。你想留在凡间,和你爹爹在一起,是情。法与情,常常不能两全,但也未必总是不能两全。执法者如不尽己所能,法中求情,便是懒政无能。”
甘华听得一愣,倏然抬头去看他。
天衢从怀中取出那火德星君打造的灵锁:
“小菜瓜,你想留在凡间,还是要戴上这灵锁,锁住你的法力,不至于伤害到他人。你可愿意?”
小菜瓜的大眼睛登时亮得惊人,欣喜若狂:
“我愿意!”
犹疑立刻浮上心头:
“可是姑姑……”
天衢柔声道:
“海龙族那里,本尊会亲自登门解释。将你养在凡间,对东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蠡瑚不放心,可派几名族人前来人间,陪你一同修道,教你控制体内法力,直至你长大成年。如此安排,也算是将你移交给海龙族了。不违血契,也无损东海安宁。”
豆大的泪水吧嗒吧嗒从小菜瓜眼里掉出来,细细的爪子紧紧抱住天衢的衣角,大哭道:
“呜呜呜……真的太好了!”
灵锁轻轻扣在小菜瓜颈上,天衢拍了拍他脑瓜儿:
“虽在人间,仍需修德修心,不可恣意妄为。本尊与春……与你姑姑,也会常来看你,你可明白?”
“呜呜呜……明白!”
“呜呜呜……谢谢姑父!”
“……”
天衢被他这称呼惊了一惊,很是无奈。
“选好了路,你便去罢。”
小菜瓜摇身一变,变成个五六岁的男娃娃。
娃娃退后两步,向天衢拜了三拜,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沿着山道,向山上跑去。
天衢转过身,面对着甘华,再度问道:
“甘华公主,你可知罪?可服气么?”
甘华默了一瞬,终于诚心诚意地伏下身去:
“甘华知罪,心服口服。惟求上尊依法从重论罪,甘华愿粉身碎骨,以赎过往罪愆,绝无怨言。”
山顶的道观中,晨光耀眼。
小道士把肩挑的柴火放进柴房,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小猴子和小燕子跟在他身后,一样地鬼祟,手法脚法都无比熟练。
一只麻鞋蓦地从房门中飞出,正中小道士的鼻梁。
他“哎唷”一声捂住脸,灰白胡子的老道士手擎着另一只麻鞋,已冲到他面前了。
“天杀的小兔崽子,这一夜又死哪儿去了?你师弟哭了一夜,尿布都没换!”
老道士一手熟练地掐住他耳朵,一手把麻鞋底抽在他屁股上。
“不长记性的小畜生!遭瘟的孽障!”
小道士挨了三鞋底,使出吃奶的劲儿挣脱出来:
“师父,这回真不是我贪玩儿!我遇着神仙了,要度我成仙呢!我想着我成仙了师父可怎么办,谁给您养老啊?咳咳,您看我这不就回来了么?师父您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儿上……”
老道士信他个鬼,将麻鞋砸在他脑袋上,顺手抄起墙边的扫帚:
“你个嘴里没有半句实话的混球儿!哪个神仙眼睛聋了,度你成仙?我老头子早晚要被你气死!我打死你个混账!”
老道士与小道士毛驴牵磨一般兜着院子转了十几圈儿,终于没了力气,扶着膝盖喘息。
这便是停战的苗头了。小道士干笑着想陪几句好话,还没组织好,门口气喘吁吁地爬进来个小娃娃。
老道士愣了一会儿:
“这是谁家孩子?”
娃娃奶乎乎地叫了一声:
“爹爹!”
老道士和小道士都呆住了。
“乖娃娃,你叫他什么?”
小娃娃笑嘻嘻指一指小道士:
“爹爹呀!”
“……”
屋里,有孩子不嫌事儿大地哭起来。
老道士在极度虚无和怀疑人生中崩溃地大吼了一声,猫鼠追逐再度开始,一老一小满院狂奔。
小道士哭嚎起来:
“救命啊!师父要打死徒弟啦!”
“呜呜呜,我错了,我不当凡人了,我要成仙!”
小猴子和小燕子安安静静地蹲在墙角石阶上,向小娃娃招了招手,三只小可爱于是排排坐了,兴致盎然地观看这以后还会不断上演的全武行。
呵,愚蠢的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