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池震在五岁前的人生是七彩缤纷的:床铺是奶白色的,操场是砖红色的,玩具是蓝色的,画本是绿色的,妈妈做的菜是金黄色的,姐姐弹的钢琴是粉红色的。
对,他知道钢琴是黑白的,可他就是觉得当姐姐按下那些琴键时,他听到的音符应该是粉红色的。
他觉得,大概是因为他看见了,比他年长十八岁的姐姐在那些粉红色的音乐缭绕下,向那个每天都送她好看的花儿的哥哥笑。
姐姐摸着他的头说,以后小震就是舅舅了哦。
舅舅是什么?他不懂,他只知道那个哥哥借给他的游戏机可好玩了,于是他嚷嚷着央求姐姐去把落在学校的游戏机拿回来。
妈妈轻声斥责他,但姐姐还是笑,她笑着摸了摸池震的带点儿自然卷的头发,说,好,小震等着姐姐回来。
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了。
池震终于看见了钢琴上的黑白色。
02
池震从小就没怎么见过父亲,他是个货车司机,长途一跑就是半个月,起早贪黑,只有每月定时寄给家里的钱显示着他的存在。
但是每年有两个时间,父亲一定都在,那就是姐姐的期末汇演。他会洗干净汗水油腻的头发,换上笔挺的西装,让母亲给他系好领带,挽着他和母亲的手,骄傲地仰着头,从头到尾地聆听女儿弹出他听不懂的音符,在曲终时报以最热烈的掌声。
年幼的池震并不在乎什么偏爱偏袒,他只是想,要是姐姐每个月都有演出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多和父亲见面,父亲喜欢高高地抱起他,一边发出奇怪的吼声逗他,一边把他转来转去。
母亲会一边笑着拍父亲的肩膀,说着“你吓到儿子了”,一边把他喜欢吃的巧克力味雪糕筒递到他嘴边。
那是池震童年里关于父亲最开心的回忆。
姐姐去世后不到半年,父亲和母亲分开了,没有离婚,只是搬了出去。
池震那时还太小,他不能明白丧失子女对于一对夫妇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伤痕,他只知道父亲不再抱他转圈了,母亲也不再给他买巧克力味雪糕筒了。
父亲走的那天,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他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只有每个月如期寄来的钱,越来越多的钱,苟延残喘地证明他对池震的那份父爱。
汇款单上连地址都没有,池震连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都不知道该怎么寄给他。
母亲珍而重之地把姐姐的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镶在镜框里,而池震办完入学手续,便把自己的通知书随手一折,扔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
没事,池震想,等我毕业的时候,我一定找到爸爸,我要邀请他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我要当毕业生代表,我要像姐姐一样,成为可以站在舞台上,让他们鼓掌,让他们骄傲的人。
但他没想到,他再一次收到父亲的音讯,却是他的病危通知。
04
病床上的父亲不再是他记忆里能抱起他的强壮男人了,他老了许多,老得池震几乎认不出来,他躺在一铺雪白里,脸色也几乎是床铺一样白。
父亲的同事说,父亲是名副其实的积劳成疾,十几年来拼命工作,拼命賺钱,一分钱也没花在好吃的好用的上面,被人问起,就说是要把钱存下来,供女儿出国读音乐。
哦,原来是这样啊。
池震没有通知母亲,他在父亲的病床边一直守着他,直到他无知无觉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跟他说,爸,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妈妈。
但是,谁来照顾他呢
05
池震上小学的时候,家距离小学颇有一段路程,他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背着书包出发,走四五十分钟,才能赶上七点半早读。
午饭是在学校吃的,有时候母亲会给他准备好便当,但更多时候,她都陷于痛苦的现实回忆和幸福的虚妄幻想里,她忙着一遍遍烫洗姐姐的毕业礼服,忘记了儿子已经要出门上学了。
池震不怪母亲,一次也没有。他只会躲在房门后看着母亲耐心地折叠姐姐的衣服,尽量不让她看见他。
母亲沉浸在姐姐还在的时光里,但长大了的他,会提醒她时光无情,一切都消逝了。
池震非常害怕上一刻还脸带微笑的母亲在看见他的时候猛地一愣,然后一切世间的痛苦便压向了这个女人,让她只能以泪水对抗。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消失在母亲的视线里,但他比任何人都关心她,这种矛盾的关系折磨了他好一段时间,直到他上了小学。
午饭时候,其他同学都在攀比谁的便当更可爱更好吃,他就跑到小卖部买个三文治,小卖部的阿姨从各种小道流言里知道了池震家里有些可怜,常常让他走进店里和她一起吃饭。
\"可不是白给你吃的哦,我儿子明年也上学了,你可得给他补习作业哦。\"
阿姨见池震一脸不知所措,便给了他一个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好意的理由。
哦,原来可以这样啊
池震瞪大眼睛,猛力点头,整个一年级他都非常用功,每一科都考第一名,致力于成为一个最好的补习老师。
直到二年级,他才知道阿姨的儿子已经是初中生了。
后来,当他多少赚了点钱的时候,他就把那位阿姨聘请到老人院去,专门给她母亲做饭。
\"你那母亲啊,嘴巴特别刁钻,一顿饭让我做三次!\"
\"可不是嘛,就得麻烦阿姨你多担待了!\"
池震挤眉弄眼地打哈哈,在握手的时候塞过去几张大票子。
阿姨也没想到,那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最后学会了她这种把关心裹在势利眼里的别扭温柔。
06
父亲死后,他的积蓄勉强够池震过完大一,他把母亲安排进养老院以后,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兼职打工。
入学时他拿了全额奖学金,但那只能解决学费;生活费和养老院的费用,还有母亲的医疗费用,每一个环节都要钱,他开始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起早贪黑,原来供养一个家庭这么的难。
选专业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选了法律,除了一点儿不切实际的维护法纪的幻想,更多是因为这个行业好賺钱:民事调解1500,行政违纪1200,公司事务1000,哪怕只是搞个交通违纪,也能有500。
当然,那是拿到律师牌照后的价钱,他现在只能给捞这些小碎米的律师打下手,每单按比例抽佣。
功课也没落下,他可还等着毕业后成为真正的律师,进最好的律所呢!
忙碌是治疗哀伤的最好方式,他喝着红牛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像是被阴霾笼罩了十八年的天空终于透出了一点儿亮光,他奋力挣扎,等待着哪天能彻底撕裂这片黑暗,沐浴来之不易的光明。
07
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在张院长的引荐下,到了王振生大律师的律所当实习生。
王大状的工作和那些捞碎米的小律师可不能相提并论,他跟着他出入的都是最高级的会所,见识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商政名人;过手的案子动辄过万,十万是常事,百万的,他还没有资格碰。
毕业一年,他顺利考到了律师牌,王大状给了他一个六七万的离婚案子,当做是给他的贺礼。
他用这笔款子,给母亲换了养老院里最好的房间。
他在法庭上第一次见到陆离。
那时候陆离只是一个刚刚考上警校的学生,在公交里见义勇为,捉了一个色狼,作为控方证人出庭 -- 可惜他没有机会上庭。
公交里非常拥挤,而且公交的监控也坏了,要证明那一下摸到底是不是非礼本就非常主观,池震不费吹灰之力就以“书面道歉+三千元精神损失赔偿”和那个女生达成了和解。
“用这种说辞劝人家和解,池状,也就多亏了你这张脸能让人家女孩子感觉你不是个混蛋了。”
主控官没奈何地和池震握手,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陆离就冲过来往他脸上打了一拳。
“人渣!”
池震愕然,他骂谁呢!
可是这个眼里有火的小伙子一句解释也没有就气冲冲地跑了,留下池震纠结了好一会,最后以“算了起诉他还浪费我賺钱的时间”为理由,说服自己掀过了这一页。
08
池震一开始还觉得做律师应该维护法纪,但在他开始打工的时候,他就明白了,真相固然重要,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作为律师,第一要务不是执拗地揪着不会改变的真相,而是怎么尽可能地弥补这个真相造成的悲剧。
如无必要,他会尽量劝被告撤诉,庭外和解,这对双方而言都是好事,池震每次都会拍胸膛表示,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受害一方争取合理的和解条件。
慢慢地,他在行里得到了一个“不出庭律师”的名号,不管多难搞的原告,他都能舌灿莲花地说服对方协商和解,不必闹上法庭。
同行有些看不起他,觉得他不敢真刀真枪地争个胜负,但王大状非常欣赏他,他说池震你很成熟,你没有同龄人的那些幼稚的正义感,能够真切地为大家着想。
池震笑笑,他的幼稚期,早就在五岁时结束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伤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能以执拗的真相去抚慰。
2010年,他成为律师的第二年,杀害他姐姐的真凶落网了。
母亲看着报纸哭了一个星期,然后她说,池震,你这个周末过来陪妈妈吃饭吧。
“哦,好。”
池震怔怔地听完这个电话,他拿着手机,抬头仰望天空,觉得那片阴霾已经很轻很薄了。
09
都说当你觉得走得很顺畅很舒服的时候多半是在走下坡路,可池震觉得自己一路走得吃力艰难,也不见得生活有好到哪里去。
经过两三年的磨练,王大状越来越看好他,交给他处理的案子也越发重要,对他的要求也不再是简单的“和气生财”,每个案子都只有“胜利”这个选项,为了达到王大状的标准,他几乎要在律所住下了。
池震想,我早晚有一天会买一个能俯瞰整个桦城的房子,告诉我的孩子,爸爸曾经在这些点点灿灿的夜光中为未来而拼搏。
他这么想着,在属于自己的半个办公室里,把外卖塞进嘴里。
量变引起的质变发生在这一年的七月份,在其他学生满心雀跃地迎接暑假时,有六个小孩,永远都无法再天真烂漫地笑出来了。
老主播拉迪性侵儿童的案件成了各大媒体的头条,无论公关公司怎么应对,都无法熄灭人们的义愤——那案子里受害的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
池震看着那张两百万的支票出神。
王大状让他去摆平那六个受害者的家属,说他们罔顾孩子的声誉前途诬告拉迪都是为了钱。
协商沟通,和解撤诉,这是池震的强项。
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真的是诬告吗?池震从王大状手里接过支票时,没忍住问了一句。
是与不是,重要吗?王大状看了他一眼,我们做律师的本分,就是为委托人争取最大的利益。
叫号机叫到了池震手中的号码,他拍了拍脸颊,把那张支票递给银行柜员,兑了现金,背着一个装满了钱的背包,开始逐家逐家地去拜访。
不屑,愤怒,谩骂,哭泣,控诉,甚至是殴打,都是池震意料之中的,可他没想到,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知晓这意味着什么的年纪,她在房间里偷听到池震劝说父母而父母也有所动摇时,大哭着冲出了阳台,纵身跳了下去。
还好那天艳阳高照,底下三四层楼的邻居都在晒被子,小姑娘被几层棉被包裹着,缓冲落地,不至于重伤身亡。
池震被赶到医院的陆离摁在地上打成了猪头。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她才十二岁!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陆离把他的脸摁在病房玻璃上,磕了他一额头的血。
在一片血色中,池震看见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她躺在雪白的床铺上,护士正给她擦拭手脚上的伤口,那裸露在外的满是淤痕的小腿,让他浑身发冷。
嘴里都是血锈味,池震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挣开了陆离的钳制。
“我只是在为我的委托人争取最大的利益,也在尽可能补偿他们。”
陆离差点没把他打死在医院里。
最后六个家庭里有四个接受补偿,和解撤诉;一个家庭不要钱,要求书面道歉,再三确认了保密性后拉迪同意了,也不再追究。
只有那个小女孩的家人最后站在了原告席上,但独木难支,拉迪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走出法庭时,拉迪和王大状被记者包围了,王大状特意把池震拉到身边一起合影,尽管他满脸的青红瘀黑很是惹眼。
10
但是池震并没有因此而为自己赢得一间专属的办公室,在拉迪的案件胜诉后不久,他就离开了王振声律师事务所,开始自己单干。
一份匿名举报材料送到了桦城刑侦局,里面是确凿证明拉迪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曾经因工作便利侵害过不少儿童的证据,包括录音,图片,甚至视频。
这次连王振声都不接拉迪的案子了。
没人知道那份材料是从哪里来的,但陆离闻到了装文件的信封口上有淡淡的须后水味——他曾经在池震身上闻到过。
陆离偶尔盯着电视里大放厥词的池震,会皱着眉头思考一分钟,有没有可能是这个猪头借着上次案件得到拉迪的信任,然后搜集证据,以另一种方式为那些孩子求取公道。
不过一分钟以后,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关掉电视,去和妻子女儿一起玩恐龙了。
这么怀疑的人不止陆离一个,业内对他的操守早有微词,谁心里都有点小算盘,池震能接到的客户降级不少,他还得接一些法援处的工作才能维持生活。
但他还是租了一个能够俯瞰桦城的房子,他想借此鼓励自己,总有一天他能买下这里的。
翻身的机会没有来得太晚,他很快就接到了一个阔太的委托。
但这次不是离婚,是谋杀。这位外表风光,暗里擦泪的太太,在忍受了丈夫长达二十年的家暴后,一包老鼠药把他丈夫送去了地府。
池震觉得在一切的谋杀手段里,毒杀是最愚蠢的,先不说尸检一定会验出来,毒药的来源也非常容易查得到,再排查一下饮食,十有八九的凶手都跑不掉。
但是,这位太太还有救——警方还没有找到尸体,只在监控里看见她用轮椅把丈夫推出了门口,并没有确切证明他“死亡”的证据。
池震千叮万嘱她一定不能说出她下了毒,只要尸体没找到,他丈夫只能作“失踪”论,警察的威逼利诱千万不要信,任何询问都保持缄默,一定要他到场了才能回答。
这次池震底气充足,他是真的在帮助一个受害者,尽管他自己是个律师,但他从来不认为法律上的“罪人”就一定是坏人。
虽然她要求他帮忙烧掉尸体毁尸灭迹有点过分,但谁又说得清楚到底是一把火烧掉一堆肉过分,还是二十年来殴打一个会哭会笑的人过分呢?
陆离没有跟往常一样针对他,起码没有见到他就喊打喊杀的,他甚至说出“劝你的委托人说出尸体在哪里,鉴于她长期被家暴,求求情最多判三四年”这样的话。
老实说,池震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他以为只要他做的事情是对得起良心道义的,那么警察也好,律师也好,其实也都正义这把秤上所必须的。
可他没想到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11
“剥夺律师从业资格终生”这个判决下来时,他着实眼前一黑,多年的努力一瞬化为泡沫,他还能站得住已经算不错了。
旁听席上的陆离眼神冷漠得有些得意,池震恶狠狠地回头去瞪了他一眼。
所有的恼怒愤恨都得到了一个实际的怨恨对象,他咬了咬后槽牙,好的啊,你是警察你就是正义对吧?
时间有善便有恶,有正义就有不公。
那我就去作恶。
我就要成为公平与否的裁决者。
池震被剥夺律师资格以后的三个月里什么也没做,他就天天坐在刑侦局附近的的大排档里,盯着那些长得特别贼眉鼠眼的小混混,得了空档便上前搭讪。
三个月后,酒吧街里流传起了一个高人的名字,据说只要得他指点,去录口供根本不会被那些条子忽悠到,悟性高些的,还能反呛两声,顶多48小时就出来了,连保释金都不用付。
在被吊销律师牌照的第四个月第二个星期二,池震被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男人“请”到了桦城监狱。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同哥,高大魁梧,竟是穿着囚犯的衣服也是一身老大的气场,脸上一道U字型的疤痕,不知道是哪场战役留下的荣誉。
黄毛男人说,同哥是替陈先生进来的,事情发生得急,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手尾,听说了池震律师在这方面很有经验,所以请他来“帮忙”收拾一下。
同哥全程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池震,池震觉得自己脸上都要被他盯出两个洞来了。
但是他不能退缩,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同哥留下的“手尾”包括了几个酒吧,餐厅和夜店,实际上是干什么的池震心里明白,请他来也是为了让这些生意变白而已,池震在王大状手下办过比这些小店规模大十倍的商业公司洗白,用不了两个月,所有账目都干干净净地上报给了税局,证明它们并不是“非法经营”,营业额自然也不是“非法所得”。
池震把最后一点手续办完,到监狱里向同哥汇报。
同哥听他絮絮叨叨地念了半个小时,最后向那个黄毛男人说道,“你,叫池总。”
“什么?”
“我让你叫池总。”
“……池总好,我叫阿亮,请多指教!”
池震的头衔就这样从“池律师”变成了“池总”,他的律师事务所变成了夜场俱乐部,他的工作时间从早九晚十二变成晚九早七,他的行为举止从君子动口不动手变成七分哄两分吓一分骗。
他从一个法律学院的高材生,变成了□□生意的把门人。
人生真的到处充满惊喜,一个不小心还可能会成为惊吓。
池震决定买个美国大兵随身带的那种酒壶,就算不图它某天给自己挡子弹,起码可以让他在遇到什么事情时能够喝上一口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