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阿亮对于池震这个空降的头头满心不服,他觉得他就是个只会动嘴皮子的草包,别说打架了,就连酒量都不行,常常让人把苹果汁装到洋酒瓶里充海量,真到了什么大场面,他一定罩不住,到时候同哥就会发现还是他这个稳打稳扎上来的人更靠谱。
可是大场面一次次过去,池震却总是能动动嘴皮子就把事态压下去,阿亮对此百思不解,直到第一年过去,年尾他接到了一沓厚厚的钞票分红,他才终于服气了——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钱搞不定的,如果不行,那就是钱不够多。
阿亮把分红放进口袋里,笑眯眯地给池震递了一瓶苹果汁。
然而阿亮不知道,池震也是有不知所措的时候的,比如多年前姐姐离开的时候,比如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跳楼的时候,比如Lily浑身紫胀地躺在冰冷的河水里的时候。
他记得发现Lily时,阿亮很不以为然地说了句“悄悄处理掉就好了,干嘛大惊小怪”。
是啊,这种离乡背井到城里来做灰色行业的女孩那么多,少那么一两个,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要不是那个索菲在店里吵吵嚷嚷,他们也不会发现少了一个陪酒女孩。
人命对于阿亮他们这些人来说,反而不是什么大场面。
“万一是自己人做的呢?”池震说了这么一句话,才把阿亮坚持的“大惊小怪”盖了过去——要是自己人做的,那他可能还会搞第二个,第三个,人数多了就不好办了。
阿亮愣了愣,一副“还是震哥想得周到”的服气模样,赶紧去安排车子见同哥了。
其实池震根本不关心什么自己人,同哥和陈先生的威吓都只是他故意为之,自找的外部压力,冠冕堂皇的寻凶借口。
他永远记得母亲说“等找到真凶再告诉她的家人吧”时的模样,他不忍心再有另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忍受着时间的煎熬,等待一个渺无音讯的真相和救赎。
他把一沓五六厘米高的钞票放在Lily奶奶家的神台上,捻了一柱香,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21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陆离!”让陆离确认了他的猜想:几年前那份举报拉迪的材料真的是池震送来的,在真正的大是大非前,他还是选择了站在正义的一方。
被铐在车门上的池震一直絮絮叨叨,不肯配合去警局录口供,陆离听着他发牢骚,觉得他的声音也没以前那么刺耳了。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对池震加入刑侦局的疑惑:他不是□□上的人吗,怎么会跟董令其扯上了关系,也就是说董令其和□□有所牵连?可是如果董令其跟□□有合作关系,他干嘛要把□□的人放进局里监视他自己?
那就只有一个结果了:董令其是借□□的人来监视他陆离的。
陆离把一张带有刮痕的银行卡放回抽屉里——那张银行卡,就是董令其甩到他脸上,以叱喝的语气说楚刀是内鬼,收受贿赂害死张局的那张。
陆离当然不会相信楚刀是这种人。在结案后,他偷偷从证物房里翻出了这张卡片,从磁条的解码方式到卡片背面的签名,他都详细地查证了一次,但他不是技术科的,没研究到什么结果,直到上个月,他联系上了一个警校时的老同学——他现在已经在皇家警署的信息技术科里就职了——他请他帮忙查这张卡的交易明细,无论是柜台,ATM还是网络转账,都要查个来源,最好还能有银行方面的操作员的信息。
老同学私下答应了,但这是暗地里的工作,不能摆到明面,进度有些慢;一周前,老同学终于跟他说破译工作有进展了,已经摸到相关的线索了,却忽然被调派到了康国参加跨国案件的调查,要隐蔽行踪半年,陆离无法联系到他。
然后董令其就把池震给调进来了。
敌人如果开始攻击你,证明你做对了。
陆离看着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选了楚刀的座位的池震,皱着眉头走到窗前。
桦城的雨要来了。
22
池震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够波澜起伏了,但生活总能给他更多的惊喜。
陈先生是个什么人他早已清楚,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陈先生也有忌惮的人。
貔貅,有口无后,有入无出,大贪之人。
所以真不能怪董令其来敲他家门的时候他暗暗拿着枪去开门。
他这个公寓是托陈先生的关系租下来的,董令其能找到这里来,那只能是他跟陈先生有些瓜葛,才能顺藤摸瓜找到他。
只是不知道这瓜葛到底是搭档还是敌人了。
然而对方却不是来跟他说陈先生的,他开口就是“我们来谈谈陆离”。
神经病,陆离在他这里有什么好谈的,他又不是他的谁,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他的下巴就开始发痛,要是有可能,他巴不得离他十丈远,千万不要遇到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所以我想让你替我查他,要是查不到,那也要让他消失。”
等等,是他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一个刑侦局副局长跟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空降杂差说要干掉他手下最能干的刑侦队长?
池震觉得这事都超出了“好笑”的范围了,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绕得跟团乱麻似的,以至于他没来得及理清楚就吼了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搞得好像他多在意陆离似的,还为他发火——不然董令其也不会脸色一冷,就摆出他母亲来威胁他了。
池震看着自己家楼下那漠漠水田飞白鹭的怡人景致,无奈地打开手机app订了去十字港的机票。
23
陆离搞不清楚池震为什么要跟着他来十字港。
要说是为了监视他,那他明晃晃地摆脱他去独自搜证时,他居然没有死皮赖脸地跟上,之后也没有试探他单独行动时干了什么,这很不合理;
要说他是为了查案,那他大半夜不睡觉,挣扎迟疑了好一会才拔枪对着他又是为什么,就算要干掉他,这可是旅馆,一枪下来满屋都是鲜血不说,那么多监控拍着他跟他一起进的房间,他能摆脱得了关系吗?
真要杀一个人,麻烦破费买个消音器,挑那满山茶树掩映的葱茏野外,对准头颅,一了百了。
池震拿着枪僵持太久了,陆离这个失眠症长期患者也装睡装得半边身体发硬,他故意翻个身,变成正面平躺,不光是头颅,连心脏都坦然相对。
来啊。陆离想,让我看看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池震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他关上了□□保险,快步躲进了卫生间。
陆离听到了极其压抑的一声哽咽,还有混着喘气的叹息。
怎么了,你要杀我,你却比我还委屈?
陆离是完全搞不懂这个状况了,他又翻个身,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24
池震第一眼看见那个牵着孙女的老人家,就已经明白了大半。他知道这案件是不可能捉到那些像寄生虫一样压榨大哥的生命的恶人的了,老人家一定会选择独自背上所有的罪孽,在监狱里晚景凄凉地度过残生。
那是一个父亲特有的眼神,那是当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时,那捧在掌心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阻挡世间一切恶意,恨不得所有来把全天下的美好都加冕于她的眼神。
池震太熟悉这个眼神了——从小他就看着父亲这么关注着姐姐,即使凝视的对象变成了一方青石墓碑,那份热切的爱也不会褪色分毫。
他在陆离身上也见过这样的眼神。
大概一两年前吧,他曾经在医院碰见过陆离。那时陆离焦急地围着跌断了胳膊却没有哭泣一声的女儿团团转,着急得在电话里向人抱怨“她都不哭,是不是撞坏了脑子啊?”
池震觉得那一刻的陆离才比较像个活人,而不是一台日夜不分地连轴转的机器。
鸡蛋仔跟他说他千万不要在师哥面前提起他的前妻和女儿,不然一定挨打。
池震想我挨的打还少吗?
于是他没有跟陆离打一声招呼,直接买了一套开发智力的乐高积木——某程度上他要感谢陆离的女儿,她让他想起还有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在等着爸爸回家,他不能让她失去一个为她披荆斩棘的骑士。
他把玩具大刺刺地放在房间里,等着看查案回来的陆队长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结果以臭脸闻名的陆队还是一样的臭脸,只在过关口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跟他讨登机牌去取玩具。
啧啧,口嫌体正直啊。池震这么想着,就把登机牌递给了陆离。
直到很久以后,池震每次无聊看电视看电影时,看见那些偷偷和暗恋对象用同一个杯子喝水的情节,都会莫名地想起那天他们同时握住的那张橙白色登机牌。
嗯,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交集,有那么点儿纪念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