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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彼岸(1 / 1)

岳穆清道:“大师愿说,早便说了。大师不愿说,晚辈问了也没用。”

善忘僧一笑:“难得你素来讷于言辞,却有这等玲珑心思。”

他踱回床边,坐了下来,沉默许久方道:“贫僧游方之前,原是在少林寺出家。”

“少林乃中原武林泰斗,难怪大师有这般本事。”岳穆清道,“只是大师缘何又不在少林寺呆了,却跑来了琅琊山?”

善忘僧喟然一叹:“贫僧幼时剃度入寺,在三十八岁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离开少林,直到遇见命中的对头。”

岳穆清听他说得玄乎,不禁好奇心大盛,双眼紧紧盯住善忘僧清癯的面孔,须臾不敢挪开。

善忘僧沉默移时,开口道:“三十八岁之前,和尚精研武学,倒也粗通一些少林绝技,于寺中颇有些名望,和尚竟也因而自负,现在想来虽然可笑,那时却毫不自知。”

“十七年前某日,和尚正在少室山中劈柴,忽有一人前来挑战。”

“那时和尚安于寺中,并不经常下山行走,少与江湖中人打交道,听此人指名道姓要与我比试,不禁万分惊奇,同时也不免技痒。”

“起初我们二人都不用兵刃,纯以拳脚相搏,到了后来,却折枝弹石,无物不用。这一场比试打了足有两个时辰,他固然赢不了和尚,但和尚穷尽心力,也难胜他一招半式。”

“那时他的内功还在和尚之下,耗时愈久,愈见吃力,只是仗着招数驳杂诡异,才能支撑下去。若再斗上半个时辰,和尚自料稳操胜券,但其时寺中暮鼓响起,便只好停手罢斗。那人知道胜不了我,便与我约定十年后再来比试。”

“贫僧自与人定下此约,习武练功更加勤勉,十年之后,武功又有大成,自矜之心不免更盛。”

“到了约定这一日,我正在寺中打坐,忽听外面僧众喧闹起来,似有人闯进了山门。”

“我大踏步出去一看,只见寺中僧人连声喝问,结成阵势,将一条大汉围在阵中,那人深陷重围,却面容平静,浑然无惧。”

“他见我出来,抬眼一瞧,认出了和尚,朗声道:‘大师,在下不才,来赴十年之约。’”

“我也认出他来,只觉十年过去,此人丝毫不显老相,气度神情竟隐然有入圣之感,心中一凛,道:‘施主一诺千金,请山下见。’说罢也不替他解围,拔腿便走。”

“大汉视少林棍阵如无物,举身一纵,腾空而起,跳出圈外。周遭僧人举棒阻拦,那人双掌一划,只见棍棒满天横飞,当者无不披靡。他长啸一声,跟着贫僧飞奔而下,脸上却气定神闲。贫僧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已知他十年来亦大是精进,心中愈加惊奇。”

“我二人互比脚力,疾奔三十里,早将寺中僧众远远甩开。来到山下空旷之处,我陡然止步,回头道:‘十年不见,施主功夫精进至斯,可喜可贺。这次比武的规矩,还和十年前一样么?’”

“他却垂下眼皮,神情间颇见萧索:‘十年前,在下年轻气盛,于武学一道颇为偏执,做下许多错事,哎……我本当退隐江湖,净心绝念,只是不敢失信于人,这才斗胆来赴今日之约。大师,你我既已会面,便算了了在下一桩心事,在下就此告辞。’”

“和尚怫然道:‘阁下既已来此,不与贫僧过过手,那是瞧不起贫僧了。’”

“那人神情一凛:‘不敢,听闻大师身怀绝技十三项,少林寺百年威名,于大师处至于极矣,在下岂敢妄自尊大?十年前在下便该言败,此刻再认输一回,也不算晚。’”

“他愈是不肯出手,和尚愈是不肯罢休,忽然左掌一立,右手成拳,陡然击出。这倒并非和尚想占先手的便宜,实是要逼他出招。”

“本来这招是平平无奇的一记少林长拳,我料想他轻易便能避开,说不定还有厉害的后招,于是发出的内劲三分是实,七分是虚。不料他不闪不避,‘砰’的一记,这拳便打在他的胸口。”

“和尚一怔之间,忽觉送出的内力落入虚空之中,仿佛巨石落崖、奔流入海,杳然无踪。和尚一皱眉,却见对头脸上显出一副诧异的神情来,竟问了一句:‘奇怪,大师苦修十年,何以功力不进反退了?’”

“贫僧听罢,以为敌人存心嘲讽,不禁心下恚怒,冷笑道:‘施主好大口气,果真视我少林派武功如无物么?’说罢右手拳化为食中二指,直直戳出,径取那人右肩肩贞穴。”

“这二指看来平平无奇,却是七十二绝技中的‘澄净指’,出指之时温和无声,着身时却附有宏大澎湃的佛门内功。”

“对头瞧出这招不同寻常,不敢以身硬接,右掌画圆,左掌轻拂,正是苏家庄的百蝶穿花手,拍向我的右手二指。说时迟那时快,指力与掌力一撞,我的指力竟被消解于无形。”

“和尚心中大惊,一时不及细想,左手成爪,斜抓他右肩,正是我少林绝技‘寂灭抓’。‘寂灭抓’与‘澄净指’秉性相反,以至刚至猛为要,乍一使出,五指上嗤嗤作响,正是所蕴内力与空气急速相撞所发出的动静。”

“对头右掌变圆为方,化慢为快,急速拍出,正是陆家堡的天元掌。两股巨力一撞,他后退两步,贫僧却退了三步。”

岳穆清不知高手对敌,毫厘之间见高下,听善忘僧语中颇含感叹之意,怔了许久也不续说,不禁问道:“大师,后来却又如何?”

善忘僧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与他数招过手,已知自己内力竟非其敌。一时回想起十年中寒暑不辍的内外苦修,只觉一腔心血付诸流水,妒恨之意充塞心间。”

“说也奇怪,我盛怒之下,使动绝技之时,效用便大打折扣,不但打出去只有八分力气,还要有两分反而加诸自身。不过两百招,和尚眼冒金星,胸口如中重锤,喷出一口血来,倒坐地下。”

“那人见了,摇头叹气道:‘大师,我听说佛门绝技如纸中炭火,凡体难以承受。故而少林神功名为练武,实为炼心,只有大智慧大德行的高僧,才能身有大能而不受其害。大师神功震古烁今,但贪嗔痴三毒未尽,将来恐有大祸临头,这武功不可再练了。’说着还要上前为我搭脉查伤。”

“我左手擦去嘴角鲜血,右手以一招无相劫指凌空点出,制止他伸手上前,冷冷地道:‘阁下神功盖世,竟然连少林派的功夫也了然于心?嘿嘿,贫僧虽然不才,却也不劳阁下指点。’”

“他见我如此倨傲,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低头道:‘是。’”

“贫僧想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仅十年之期,这人内力精进至斯,焉知十年后贫僧不会超过了他?一念及此,豪气陡生,大声道:‘阁下神功高绝,贫僧佩服,不过贫僧当日让了阁下十年,阁下今日是否有此度量,敢与贫僧再定一个十年之约呢?’”

“他沉思片刻道:‘大师既有吩咐,在下不敢不从。十年之后,咱们少林寺外相见。’说罢叉手作揖,转身便走。”

“走出十步,他又回头道:‘大师,你这内伤由心而起,因心而止,倘再执于少林武学,若无高人指点,更有走火入魔之患。’我听他如此胡说八道,更加不喜,哼了一声,不再作答。他只得悻悻地走了。”

“我见他离开,这才吐出一口气,正要起身,却惊得魂不附体。原来这一挣之下,竟然浑身麻痹,起不了身。我勉强收摄心神,全力运功,哪知方一动念,丹田中犹如万针攒刺,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转来时,只见夜色四合,万籁俱寂,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我以手撑地,终于慢慢起身,但只要是一运内力,丹田中便奇痛无比。我自知这正是走火入魔之相,心头一片冰凉,一时浑浑噩噩,如孤魂野鬼在少室山下飘荡。待到天明之时,我辨明方向,原来这一夜乱走,竟走得更远了。”

“天光一照,和尚的心智逐渐清明起来,回想此前种种骄傲自大、嫉妒仇恨之心,早将我佛的谆谆教导抛之脑后,只觉遍体汗流,惭愧非常。”

“我有心就此回转,听候方丈发落,但立刻想起那人离去之前所说的话:‘倘再执于少林绝学,若无高人指点,更有走火入魔之患’。那时信严方丈早已圆寂,阖寺僧众论武功便无高于我者,岂有旁人能跳出少林武学的藩篱,再来指点于我?倘将这一身武艺就此废去,终究不免过于可惜。”

“想来想去,和尚终于转身向外,周游天下,寻觅疗伤之法。这些年来,北至塞外,南及安南,西达天山,和尚踏遍四海,寻遍名医,可惜终究劳而无功。”

“按说此事当然让人气馁,可是你要知道,贫僧自幼年入寺,到四十八岁出寺之前,未曾离寺二十里,颇有些不通世务的呆气。”

“这一番艰苦跋涉,晨观晓日,暮宿繁星,遍观世间悲欢离合,此中种种智慧,绝非安坐寺中、苦念经文所能领会,渐渐的竟然乐在其中。”

“和尚若是如此了却残生,未必不是一件美事,岂料老天却又与和尚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一年之前,和尚在西疆行走,某日正午打坐之时,忽然丹田一动,一股真气无中生有地蹿将出来。和尚惊诧莫名,许久才敢运气,岂料这股真气竟真的听从和尚指挥,在经络之中缓缓游动。这等情景,正与和尚幼年初练内功时一模一样。”

“和尚大喜之余,日日修炼,半年以后,已恢复昔日一成功力。”

“自古人心不足,既得陇,复望蜀。和尚于武学一道原本有些愚痴,此时眼见内功复原有望,怎肯轻易放过?只是少林内功须日日苦修,毫无取巧之道,等到约定之期,和尚至多不过能恢复五六成功力,如此前去赴约,实在殊无把握。”

“和尚翻来覆去地苦苦思索,最终只想到一条办法。”

岳穆清恍然道:“百川神功!”

善忘僧慨然叹道:“小施主心思敏捷,猜得不错。百川神功诸脉同修之法,确是速成捷径。和尚既存此念,一面改道向东,一面加紧修炼。”

“不料行到亳州地界,距琅琊山不过六七百里地,和尚却忽又旧疾重发,经脉中如万箭攒刺,气机在体内狼奔豕突,无法控制,如是发作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慢慢好转。”

“和尚不知为何,只得加快时间赶路,企盼早日抵达琅琊山,拜见谷掌门,他或许有解救之法。”

岳穆清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可是大师已在此停留一月有余,怎么从未提起上山求见掌门之事?”

善忘僧摆摆手道:“贫僧愈近琅琊山,疾病发作愈频,到了抵达琅琊山的当日,恶疾又犯,不能翻山,只能歇宿在琅琊寺中。”

“那一晚寺中梵唱袅袅,和尚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到了第二日早晨,我昏昏沉沉起身,去向住持告别,住持瞧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身与灵台近,心与菩提远’,就转身走了。”

“身与灵台近,心与菩提远。”岳穆清重复了一句,皱眉道,“大师,你们出家人为什么说话都那么不清不楚的?”

“禅宗讲求顿悟,话说得太白,明心见性便不算是从内求,而是从外求了。”善忘僧轻叹道,“和尚执武成痴,没有听进耳中,翻山往剑派中走,到了山门之外,又发起病来。和尚那时神志糊涂,差点将在此值守的小施主打伤。”

岳穆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赧然道:“大师,都是晚辈鲁莽,害得大师硬收功力,反而受伤更深。”

善忘僧摇头道:“你错了。贫僧硬收功力,震击全身脉络,反而压制了体内乱流,心神也在那一刻忽然清明。”

“和尚以为离琅琊剑派越近,便离恢复内功更近,其实心中欲念越盛,离彼岸却越远。那住持虽不知和尚来此何故,但他信口之言,竟然一针见血。”

“这么说,大师到了剑派,却反而不想上山见掌门了?那为何又在此处长住下来?”岳穆清问。

“和尚硬收内力,实是受了些许小伤,不过此后几日不再运功,竟也没了走火入魔之相。”

“和尚本想将养一番,待行走无碍,便告辞下山,不料一日你我言谈提及百川神功,竟然勾动和尚凡心,引得体内气机冲突,又病一场。”

“那时和尚心灰意冷,只道此生与武学绝缘,直到小施主在练剑时使出了人部七剑。”

岳穆清莫名其妙道:“人部七剑与大师的病有什么关系?”

善忘僧微微一笑,低头看看手中佛珠。那佛珠浸润了岁月,隐隐放出光华。

善忘僧捻出其中一颗,闭目曼声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他仿佛是在回答疑问,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缥缈轻灵,似乎来自遥远的虚空。

岳穆清愣了半晌,皱眉道:“大师,我不懂。”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还有那和尚细细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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