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在宫中过得度日如年。姜太后如今信佛,每日早晚都要抄经诵经。姜沅每日来请安,也需跟着太后跪坐小佛堂前用功。这一跪短则一个时辰,幸而姜沅前世入宫后也经历过这一遭,还不至于崩溃,但到底是枯燥乏味至极。
单是如此虽然煎熬也能渐渐忍耐过去。只那日过后,许玄总是隔三差五来找她的麻烦。不是拉着她同他下棋,就是让她陪着他逛花园。实在闲的无趣,便扯着她让她讲讲宫外的奇闻逸事。这手段与前世相比其实温和不少,姜沅却觉得不胜其扰,又不能明说。况许玄那种阴晴不定的性情,聊着聊着就忽然冷下脸来,连如何招惹到他都不知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掌印大臣萧子安因事离了京,不在宫内,再怎么样她都不会撞见他。这倒为姜沅减去了一些心理负担。
这日许玄上朝处理朝政,没空来骚扰姜沅。姜沅好不容易得了空,一扫这些天的阴郁压抑,心情大好,坐在院子里喝茶休息。正与书烟谈到以前的一些事,突然有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从天而降掉入了她们这院,恰好落在姜沅面前。
书烟拾起那断鸢,拿到姜沅面前:“怎么这个季节还有人放纸鸢。”
还没细看,就听有宫婢来报,说是朝阳宫梦嫔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求见。
姜沅一怔。
梦嫔。
许久未闻这个称呼了。
梦嫔即是沈家嫡长女沈梦泽,沈天静沈无风的亲堂姐。她生的虽美,却是不如小自己几岁的谢冰卿那样精致。但她胜在气质。沈梦泽自小体弱多病,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病美人,走两步都要晕的那种。这般的柔弱温婉,加上她平素喜穿浅色衣衫,因此平白有了当朝西施的美誉。
如果不出所料,沈梦泽即是许玄最爱的女子。
至少姜沅这么认为。
初时许玄即位,还不通人事,姜太后做主为他充实后宫,选了沈家这位有名的病美人入宫。人人皆知姜太后的野心。沈梦泽身子弱,即便日后受宠,也难以诞下子嗣。沈梦泽比许玄大三岁,为人处事相比于他要沉稳得多。入宫后沈梦泽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许玄,许玄开始还不明了男女之事,待稍稍长大,方才察觉情深。那时的许玄还不曾游戏人间,他独宠着沈梦泽,专情相待。可是好景不长,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许玄突然性情大变,不仅冷落了梦嫔,还大肆选秀,招揽天下美女入宫。后朝史书记载:灵帝荒淫无道。
姜沅也同外人一样不甚了解那两人其中的纠葛为何,但她却知道,尽管许玄表面荒诞不经,内心却一直忘不掉沈梦泽。
一次是在她初入宫不久,许玄还特别不待见她的时候。姜沅在去给姜太后请安的路上无意间路过朝阳宫,恰巧遇见许玄。许玄站在一处高大花树下,有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执起,望向那宫殿时,神情竟显得有几分落寞。姜沅当时受尽许玄折辱,对他一丝好感也无,只以为他暴虐残忍,是无心之人,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姜沅不觉想起以前还爱慕着先生的自己。她一声不响地绕了路,未曾打扰那时的许玄。
另一次则在姜家彻底倒台后。许玄与她的关系已缓和不少。有一次他来她的宫殿喝茶下棋打发时间,正巧有宫人来报,说是朝阳宫的梦嫔娘娘来请安。姜沅眼见着许玄听到那两个字后动作稍稍僵硬了片刻,她正犹豫要不要见,许玄已冷声道,说传召下去,他在椒房殿时,不准任何人来打扰皇后。
他明明深爱着她,却不愿见她。
姜沅不懂,却也没有问过许玄。
许玄已多时未踏足朝阳宫,宫中人最是趋炎附势,若是其他人遭此冷遇,怕是与被打入冷宫无异。偏偏朝阳宫不一样,许玄早在暗中打点好了宫人,份例物资一应不准少了朝阳宫的。也因此,朝阳宫虽面上不得圣宠,吃穿用度却是最好的,甚至于一度超过她这个皇后。梦嫔身子不好,许玄还下令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就连姜沅也没有权力私自召见她。
梦嫔成了最特别的存在。宫中的女人既嫉妒她又可怜她。
只有姜沅知道许玄待梦嫔是真正用了心。他几乎以一个绝对保护者的姿态挡在梦嫔身前,无论是宫里的明枪暗箭还是宫外的风诡云谲,皆伤不了她。就连姜沅这个一宫之主见到她本人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有一次她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在许玄对她态度好转之后,她在梅园凑巧遇见了沈梦泽。沈梦泽一袭的白裳,额间印着花钿,花间美人,楚楚可怜之姿连姜沅都忍不住怜惜她。
沈梦泽同她行了礼,欲语还休地问她陛下最近可还安好。姜沅答了尚可。沈梦泽露出既欣喜又哀伤的复杂表情,眸中隐隐带了泪,又倔强地极力掩饰,不想把自己的脆弱展露在外人面前。那模样姜沅至今想起来仍是觉得美极。若不是后来姜沅作为阿飘无意中看到大周国灭后沈梦泽被沈家秘密接走,改名换姓,以宫女身份安插宫中几次欲与新皇“偶遇”,也会被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蒙骗过去。
所以沈梦泽才是沈家最大的筹码,天静无风两姐妹比之这位堂姐,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想起那些深埋于记忆中的往事,再看着手上的纸鸢,姜沅立刻就明白过来断鸢落于她面前不是巧合。
“让她进来吧。”姜沅敛了神色,同宫婢道。
宫婢退下,不久一身嫩绿宫装的宫女随之而来。
宫女朝着姜沅行了礼:“贵人安,奴婢是朝阳宫的宫女。”
姜沅免了礼,问道:“何故前来?”
“梦嫔娘娘在御花园放纸鸢,不巧纸鸢线断,正好落在了贵人这院子。娘娘命奴婢来向贵人请罪,顺便取走那纸鸢。”
姜沅将手上的纸鸢放在桌子上,抬眸看了一眼书烟。书烟会意,将那纸鸢取来,上前递给了那宫女。
宫女接了纸鸢,再次拜了一拜,起身时借故多看了姜沅几眼,方才告辞离去。”
书烟看着那宫女走后,暗自嘀咕:“这纸鸢掉的好生蹊跷。”
姜沅端起茶盏,似笑非笑,并为言语。
那纸鸢只是借口罢了,沈梦泽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让人来看一看她究竟什么样。毕竟这段时间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许玄同她也太过亲近了。
其实无需担心。许玄不过是气她在围场骗了她,才特意召她入宫做筏子为难她。
想到许玄,姜沅的心情又不免沉重起来。
她是真心希望许玄能同这位梦嫔破镜重圆和好如初,省得他再有时间出来祸害她。
经过这一遭,姜沅喝茶品茗的好兴致荡然无存,索性进屋温习了会儿功课,稍感困倦便倚着长椅小憩。
这一觉睡得并不长。半梦半醒间,姜沅像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轻拂过她的脸颊,她惊醒,睁开眼,只见刚下朝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许玄正站在她面前。
姜沅险些惊叫出声,幸而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生生忍住,才没御前失仪。她正要起身行礼,却被许玄按了回去。
“既然困了,好好歇着就是,在这里睡不好。”这是这些天来他同她说的语气最温和的一句话。
姜沅抬眼,竟见他眸中带了几分笑意,心下一惊。
不是嘲讽,不是调侃,不是戏谑,这句话是真心的。
姜沅转眼就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种猜测太过荒谬,她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许玄怎么会喜欢上她。
她那样了解他,清楚地知道他喜欢的,中意的,钟情的,绝不可能是她。
绝不可能。
这样的想法让姜沅镇定下来,她重新起身,退后几步,施礼道:“陛下万福。”
态度恭敬,却疏远。
许玄见她这样,收敛了笑意,垂眸看她,语气中竟隐含着怒意:“说了不必多礼,听不懂朕的话?”
“不敢。然陛下九五之尊,礼数不可废。”
几日交锋,许玄知道她能说会道得很,懒得和她纠缠下去。他转了话题,道:“朕要的帕子你可绣好了?”
许玄让姜沅为他做刺绣原是不合规矩的。只许玄这人为所欲为惯了,哪管合不合情理,他要什么就是什么。姜沅清楚他这性格,没法拒绝,暗暗吃了这个亏。前些天在书烟的帮忙下早就绣好了,就防着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拿这件事作弄她。
“绣好了,臣女这就去取给陛下过目。”
姜沅正要进里屋去将帕子拿来,许玄却在她身后喊住了她。
“慢着。”
姜沅停下来,回头等着许玄又下什么稀奇古怪的命令。
许玄看了她一眼,移开目光,慢条斯理道:“你进去随随便便拿条帕子出来,朕怎么能知道究竟是不是你亲手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