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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雨色云香镜里痕(1 / 1)

端重亲王府门前,高搭天棚三丈三,棚下是柴锅大灶,火烧得正旺。氤氲的水汽,雾一样弥漫了整条巷弄。

两个家丁站在梯子上,拆开一袋袋糙米,也不清洗,便直接倒进锅里。

灾民的队伍摩肩接踵,一直排到了大街上。队伍转过一个弯儿,被牌楼遮住了,也不知道队尾有多长。

不一会儿,淡淡的谷香便弥漫了开来,令人食指大动。两个家丁,持着一人多长的长柄木勺,一勺一勺,将那粥舀到难民的碗里。人流,便开始缓缓地流动了起来。

粗磁的碗,黑陶的罐,木舀子,葫芦瓢……各式的盛器,一一从锅前流转过,间或有一两颗碗钉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你站远点儿,天儿热,别让热气熏着中了暑。”古尔察攀着褚仁的肩头,把他拉后半步。

褚仁一拧肩,挣开了古尔察的手,“当我是蜡人吗?又不会烤化了……”

“你还是回去吧,不然八爷又要到处找你了。”

“闻着挺香,我都馋了,要不给我也盛一碗?”褚仁用力吸着鼻子。

“这是糙米,里面秕子谷壳沙粒很多,你吃不得的。”

“为何不用好米?还弄得这么稀?咱们赊不起吗?”褚仁有些奇怪。

“倒不是赊不起,而是赈灾赊粥向来是这个规矩,这是给三餐不继的灾民预备的,不是让平常小民占便宜的,所以就不能太稠,米也不能太好,让但凡家里有口吃食的人,就不会惦记着这个。粥里面有些秕子谷壳沙粒,也可以让喝粥的人喝慢点儿,免得那些饿极了的人,一口气喝下太多,容易伤身。”

褚仁正听着古尔察解释,突然发现院墙拐角处露出了半个马身,正是那匹乌云。

褚仁眼珠一转,说了声:“那我先进去了。”说罢便趁古尔察分神之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墙角后面。

墙角后,傅眉正牵着乌云的缰绳,笑盈盈地站在那里。

“你的耳朵好了吗?”傅眉急切的问。

褚仁点头,“早就好了!”

傅眉长出了一口气。

“宋谦死了,你知道了吗?”褚仁喜滋滋地说道。

傅眉神色黯然的点点头,“我知道……是我送了他最后一程……他戴着七十斤重的枷,在城门口被枷号了一个月,肩膀和脖颈都血肉模糊,双腿已经被夹棍夹断,身上刑伤不计其数,一只眼睛不知怎么也瞎了……他受了这么重的刑伤,供出其他人,也是有情可原的……”

褚仁心中一紧,惶然问道:“那你和爹爹,也会入狱的,会不会也要受刑?”

傅眉勉强一笑,“我和爹爹都有内功底子,不会有事的,太原府和山西巡抚那里,我也会打点。”

“我有事要问你——”

“我有件事要找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随即相视一笑。

“你先说!”

“你先说!”

一模一样的话,又是同时冲口而出,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褚仁说道:“还是你先说,我这个,不是正事儿。”

“我去拜会过龚鼎孳了,他想要一幅爹爹的草书……”

“你是说……”褚仁一脸坏笑,觑着傅眉。

“自然要你大笔一挥啊!这时候上哪去弄爹爹的字?”傅眉一边说,一边笑着用手指点着褚仁的胸口。

“这样……好吗?”褚仁有点犹豫。

傅眉一叹,“事急从权,不然时间上来不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褚仁很是兴奋,练了这么多年的字,很少有一展身手的时候,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自然很开心,“写点什么呢?这个龚鼎孳,词好像写得不错,写首他的词,如何?”

“那样太刻意了吧?反倒是显着小家子气,还是写你最熟的那幅李梦阳比较好。”

“又写那个啊……弄得好像我只会写那首诗似的,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褚仁嗔道,随后又问,“那钤印怎么办?”

“你随便找个什么章料,只要给我一盏茶的工夫,什么印章我都仿得出来!”

“好!就这么办!”

褚仁和傅眉双掌一击,笑得像两只偷腥的猫儿。

“你刚才想说什么?”傅眉问道。

“我是想说,你若是去见龚鼎孳,别忘了带上我!”

“为什么?”傅眉很诧异。

“他的诰命夫人不是秦淮八艳之一的顾横波吗?我想去见见!”褚仁兴奋得双目放光。

“人家的内眷怎会出来跟你相见?”傅眉嗔道。

“万一呢!听说这两个人都是放荡不羁,不在乎世俗礼法的。”

虽然心里满怀期待,早有准备,但真正见到顾横波的时候,褚仁还是吃了一惊。

三十五岁的顾横波[1],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乌发盘成高髻,云一样堆在头道:“我还要问尊夫人一些行房、月信和带下诸事,是否……需要回避?”

顾横波挥手遣退了下人,笑道:“你只管问便是。”

望、闻、问、切,傅眉直折腾了一炷香时间,脸上已经见汗。

龚鼎孳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眼中不知是怜是痛是惜,只是盯着顾横波。

顾横波却是淡然一笑,“看过这么多医生,你心里也该有个底儿了,又做出这可怜样子给谁看?只可惜……没能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说着,眼中便有了淡淡的水痕。

龚鼎孳伸手扣住了顾横波的腕子。

顾横波白了龚鼎孳一眼,唇边却带着笑,又轻轻扫了一眼褚仁,像是在说,当着小辈,不要这么亲热。

龚鼎孳却恣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顾横波的肩。

“我这病……有年头了,江南名医,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傅公子也不必太过焦心……而且,我这个出身,大抵都是毁在这种病上,逃不脱的。”顾横波对傅眉说道。

傅眉有些惊讶,抬头看向顾横波。

顾横波一声苦笑,“别信所谓的卖艺不卖身,那都是话本里浑说的。人生有太多不得已,哪能像故事中那样圆满。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呢……”

傅眉轻叹一声,对龚鼎孳说道:“我这有个方子,一剂要用一两参,连服十剂。若好,便好了,若不好……”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顾横波四根芊芊玉指按在傅眉的手背上,止住了他的话语。

傅眉开了方子,交给龚鼎孳。

龚鼎孳小心地将药方折起,贴身收好,说道:“你托我的事情,我自当尽力,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托,请务必帮忙。”说罢躬身一揖。

傅眉连忙说道:“大人请讲!我一定尽全力办到。”

“我有一个总角之交,名唤纪映钟,字伯紫,甲申之后,一直在弘光朝廷,弘光亡后,便去了天台山出家为僧,各处云游,听说和你父亲多有交往,现在便在山西……”龚鼎孳说着,拿出一个木匣,“这是我这些年来,写给他的书信,十一年,十一函。你找到他,务必让他看,就是要烧,也让他看过再烧,他若不看,你便读给他听!”

傅眉眉毛一挑,不禁有些动容。

“他看过之后,若肯见我一面,自是最好,若不肯……若不肯……”龚鼎孳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们这是有误会吗?”褚仁好奇心大起,不禁插口问道。

“‘忆昔与君十五六[2],我裹缊袍君奇服。相逢各不问苦愁,尚论渊玄瞪双目’……国变之后,我向北俯首,他江南拔剑,我在朝堂食周粟,他在山中采薇,他是涕洒文山,悲歌正气的义士遗民,我是终究要进贰臣传里的人……不是什么误会,只不过是一云一泥,天差地远,再也不得相见……但我却不死心,想着,也许过去了许多年,故国之思渐渐淡了,他会念起我少年时对他的一些好来……”龚鼎孳说着,便有泪,自眼角滚落。

顾横波指尖轻挑,为龚鼎孳弹去了泪,对傅眉说道:“我这身子,你也看到了,服侍不了他几天了……他是个最喜欢繁华热闹,耐不住寂寞的人,如今父母亲族,结发妻子都嫌弃了他,和他断了关系,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厚的人……伯紫和他,如今已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你若能说动伯紫,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她虽然口中说着死,眼波中却流动着殷殷的期盼。

傅眉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必尽我所能,说动纪先生,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相见。”

道了别,褚仁和傅眉携手走出龚府,回望门口降阶相送的这一对夫妻。一个清装,一个汉装,一个是身兼明朝罪人,李闯御史,清廷大员的三朝贰臣,另一个是大明花开荼蘼时冠绝金陵的秦淮八艳。顾横波的黄金头面轻轻颤动着,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灿金光,像是偷掬了一捧六朝金粉,藏在了北地这个名叫香严斋的深深院落,展笑着,给剃发易服的汉人们看:这就是故国衣冠,这就是永远消失不再的大明的繁华鼎盛。

隐隐地,传来龚鼎孳的低声吟咏:“流寇恣披猖,长安焰天焯。忧勤十七年,社稷死无怍。新宫既沦陷,故宫剩榱桷。四方摧心肝,帝子还飘泊。二三黄发人,忧思席不著……”

“这是纪映钟的《金陵故宫》……”傅眉轻声说道。

注:

[1]顾横波:秦淮八艳之一,本名顾媚,字眉生,又名顾眉。时人呼之“眉兄”。善画兰。崇祯十四年嫁龚鼎孳,至清被封一品诰命。四十五岁去世,无子女。

[2]忆昔与君十五六……:见纪映钟《十五六行赠玉式》。但此诗不是写给龚鼎孳的,是写给同乡王民的,王民字玉式,和纪映钟同为南京人,在明代官居中书舍人,明亡后隐居在朝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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