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源源 > 游戏竞技 > 杏花如梦作梅花 > 第五十二章 地自由他天自茫

第五十二章 地自由他天自茫(1 / 1)

穿过一重重浓稠的黑色,远处仿佛有了光,耳边传来嘶嘶的轻微的噪音,似乎是空调或者加湿器的声响,让人觉得安定。

褚仁缓缓地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群山上的皑皑白雪,白雪之上,是蓝得像要滴出水来的天空。

“这里是哪里呢……”

褚仁想着,微微转过头,看到婶婶正坐在床边,低头翻阅着一本外文书,她听到响动,抬起头来,说道:“你醒了!”声音不大,也很平淡,但双眸之中,却满是惊喜。

褚仁想说话,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翕动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医生说你应该就会在这几天苏醒,没想到这么快。”

“这……是哪里?”褚仁终于艰难的发出了声音。

“这是瑞士的一个研究所,治疗你这种病的权威机构。”

褚仁不禁暗哂,自己这种情况,就算是躺在家里,今天也一样会苏醒的吧?“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1]!”褚仁心里涌出了这样一句话,回想起和傅山学医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傅山讲这个故事时的语气和神情,褚仁暗暗笑了,今天的自己,应该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中医了吧……”

“我昏迷了多久……”褚仁又问道,这一次觉得声带和肌肉放松多了。

“快两年了……”婶婶的语气中有无限感慨,眼中也充满了雾气。

褚仁试着抬了抬手,想要安慰婶婶。但毕竟之前关系很淡,从未有过肢体接触,褚仁迟疑着,又放下了。

“这里的护理也是一流的,你所有的肌肉都没有萎缩,只要经过一两个月的复健,就能恢复如初的。”婶婶柔声说道。

褚仁知道婶婶是误会了,她认为褚仁抬不起胳膊,但褚仁心里很清楚,手臂的肌肉很有力量,外观也没有明显的细瘦,显然是经过了很精心的护理。

两个月后,褚仁出院了,回到了北京。

这段时间,褚仁了解了很多事。

由于南海局势的变化,褚仁父亲的公司在东南亚的业务受到了很大影响,再加上褚仁的治疗花费巨大,公司整体规模已经缩减了一半。

褚仁考上了北工大,学籍一直被保留着,如果他愿意,九月份就可以跟着新生一起报道了。

堂哥已经毕业了,但并没有如褚仁之前预想的一样,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而是去了深圳的一家大集团公司。

十年来公司的账目,以及股权继承相关的法律文书,此刻都堆在褚仁的房间,是父亲的律师带过来的。这是褚仁父亲的意思,整个公司,等褚仁年满二十岁的时候,便可以继承。

但这些事情,对于褚仁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褚仁看着这些文件,不由得苦笑,以前心心念念想要赚大钱,好把父亲的公司从叔叔手中买过来。此时此刻,这些唾手可得,但褚仁却已经对这些完全失去了兴趣。

那副李梦阳《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的草书,已经被叔叔拍了下来,现在就挂在褚仁的卧室中。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之意,叔叔希望这幅字,能够唤起褚仁的生机。

不想看电视,不想玩手机,《魔兽世界》的账号密码早已忘却,而且不想去回忆。褚仁每日里只是舒展开宣纸,百无聊赖地写那些草书。

一米六的电脑桌上,堆了太多现代科技的产物,没办法铺开大纸,褚仁便用更细的笔,更小的尺幅去写。写那些诗,傅山的、傅眉的、“自己”的……转折勾画之间,试图和四百年前重新建立关联……写完了,便付之一炬,仿佛是内心净土中固守的一片天机,不肯泄露只言片语到这污浊的人间。

一得阁的墨汁、现代机械生产出来的宣纸,再怎样看,也无法幻化出盈盈古意。石砚、水丞、水滴、笔格、压尺、墨床、贝光……这些都已经无迹可寻。钢铁栏杆拍遍,又怎生登临意?过去驻足不去,未来不来,枯守着这百无聊赖的现在,不知何去何从……

二十岁的身体,却有了八十岁的心境。

作为一个时空的行者,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竟然没有一个时代一个地方,是自己的寄身之处。

褚仁颓然地抛下鼠标,以手掩面,用拇指和食指按揉着太阳穴,微微的钝疼从左边太阳穴传到右边太阳穴,似乎要把褚仁的头颅割裂……一切都如风过无痕,唯有这时不时发作的头痛,提醒着褚仁,那大清的三十载,他曾经真真切切地活过。

褚仁在搜索引擎中翻了上千页,也换了好几个关键词,把几乎所有关于傅山、傅眉、傅仁的页面都看过一遍,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自己“前生”记忆的蛛丝马迹。到底是自己梦中成为了傅仁,还是傅仁在梦中变成了自己?此时是梦,还是彼时是梦?那些梦,历夏经冬,早已无痕?

冒着霏霏细雨,褚仁站在北京火车站广场前的天桥下,依然有些迷茫。

褚仁去了一趟山西,把自己“前生”走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四百年沧海桑田,不仅人非了,物也不是。那些纪念傅山的旅游景点,皆是树小墙新,生搬硬造,看起来是如此陌生,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唯有那株古槐还在,却已经枯萎待死,枝干盘曲着,如同冠状动脉的样子。树下一地的树胶虫卵,像是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记忆。树下,应该还埋着那匣纸吧?但褚仁已经丝毫不想把它挖出来。伪造傅山的书法,对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亵渎。

而当年那开满杏花的小小院落,早已无迹可寻,原本的位置上,是一条笔直延伸的省道。至于卫生馆药饵,自然也早已没了痕迹……一切都改变得天翻地覆,像是在嘲弄褚仁这个驱驰百里,前来寻梦的人。

但是,似乎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找回来了,是什么呢?褚仁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那是……自己作为齐敏和傅仁时的性格吧。原本的自己,内向、孤僻、不擅长与人沟通。而旅行中的自己,却变得明朗阳光起来,更像在清朝的自己。或者因为到了陌生的地方,在陌生的人群中间,便可以放开怀抱吧?这一点,地域的旅行,和时间的旅行,都是一样的。

褚仁背着背包,沿着长安街茫然地走着,任细雨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凉,却无法浇熄心中的茫然。

很快就要开学了,是去学校报到,学那个自己不喜欢的机械专业吗?毕业后经营父亲的公司?还是,继续去拍卖行,找份工作?自己这样的高中学历,会有拍卖行要吗?或者,去行医?二十岁的中医,纵然是真国手,会有患者信任吗?

不知不觉,已经快走到建国门了,褚仁猛抬头望向马路对面,国际饭店会议中心上高悬着一块广告牌,是一家拍卖公司的预展。

因为是工作日,天气也不好,预展会场几乎没有什么人。这也是一个小型的拍卖,只有书画和鼻烟壶等一些杂项。

转过一扇隔屏,褚仁不经意地一抬眼,便如电击一般,僵立在那里,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凝固了。

眼前三尺,挂着一幅画,水墨绢本,画的的中央是一株硕大的槐树,槐树之上,是远山、夕阳和大群惊起的昏鸦,树下是两个士子,头戴巾帻,身着汉服,并身站立,眺望着远方。款识只有傅眉、傅仁四个字,钤印是朱文的“眉”字在上,白文的“仁”字在下,正是当年两人合作的那幅画!

褚仁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伸手想要去抚摸,又怕亵渎了,手指和那画距离一线,僵在那里。果然那一切都不是虚妄!这幅画,竟然流传了下来。

褚仁只觉得胸中像要炸开一般,想要找个人倾诉,想要告诉这个时代的每个人这幅画背后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然而……纵使心弦拨断,世间又有谁人能懂?又有谁人能闻曲回顾?

褚仁抖着手,拨响了叔叔的电话。

“二十万?”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诧异。

“对,二十万,我有急用。”褚仁咽了口口水,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叔叔没说什么,很快便有了转账的短信。褚仁看到短信,心中一热,其实,叔叔对自己,并不像之前认为的那么冷淡,只是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褚仁办好了保证金的手续,又依依不舍地,扭头看了看展厅,明天,便是拍卖的正日子,这一次,一定要志在必得!就在要转身而去的那一瞬间,褚仁忽见门旁一角立着一个易拉宝,写着“招聘”两个大字。

褚仁突然下定了决心,笔直地朝易拉宝后面的那个小桌子走了过去,对着桌后的那个男子,微微一躬身,说道:“您好,我是来应聘的。”

那低头玩着手机的男子抬起头来,粲然一笑。

褚仁一下子惊呆了。

注:

[1]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出自《韩非子·扁鹊见蔡桓公》。

附录 诗歌赏析

掩泪强开酹月筵,少年不管雪人颠。

欢贪天上琼楼月,黯杀人间霜树园。

《杏花如梦作梅花》这部小说的回目,全部取自傅山的七言诗作。傅山虽然著述颇丰,但类型很多,算不上以诗歌见长,七言诗的数量并不算多。同时,由于条件限制,我没有办法遍历所有傅山的作品,因此在诗句的选择上,部分章节便显得有点牵强,譬如只考虑了字面的意思,或文词符合该章回的意象,以至和整首诗的意境以及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有一定出入,甚至是南辕北辙。

为了避免误导读者,我将所有回目中用到过的傅山诗作一一列举如下,并做了简单的赏析点评。时间有限,才疏学浅,一定有疏漏或谬误之处,希望大家能不吝指出。

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愿有一字一句亵渎古人。纵使没有办法完全做到这一点,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希望能做到最好。

杏花如梦做梅花

——山居岁月的恬淡清雅

茅檐瓦雀乱飞回,五日连阴黯不开。陈谷野田无啄处,荒畦鹐出菜根来。

桥南桥北雪杈枒,青豆倾筐向酒家。忙过小亭吹石竈,杏花如梦作梅花。

北门书汜想婆娑,绿野先生识未譌。文移风流偏大卤,喜缘何必到西河。

总奖孤亭入图画,寂寥寻取兴头扶。阴晴不住烟岚过,真个云山涌坐隅。

——《草书七绝诗四条屏》

这四首七绝,出自傅山的一幅字——《草书七绝诗四条屏》,水墨绫本,(每幅)纵 198.7厘米,横46.8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这幅字,便是这部小说名字的来历。四条屏,圆转曼妙,挥洒如意;四首诗,清雅隽永,浑然天成。山居生活的恬淡闲适,跃然纸上。所谓诗书双绝,大抵便是如此。

我曾经客居在上海,先后长达五六年的时间。每有空闲,便会去上海博物馆闲逛。一直很喜欢上海博物馆,建筑方正大气,陈列井然有序,当然,更重要的,是气场很合。喜欢瓷器馆的某个保安,他总是很积极地向观众称赞雍正的瓷器,那种卖安利的劲头儿,让我这个纯“四党”也感到自愧不如。

当然每次去上博,最想看的,还是这幅傅山的七绝诗四条屏,但每次都没有遇到它在展出。期待相逢,却总是错过,在上博看过傅山的其他书法作品,也是这样的大草,但确从来没有看过这幅,始终是个遗憾。

傅山的这种连绵狂纵的大草,便是本文中一直出现的,褚仁最喜爱和最擅长的那种。傅山是个风格很多变的书法家,传世的作品中,真草隶篆都有,其中仅草书就包含了多种不同的风格:章草、今草、大草。而这种尺幅巨大,纵横开阔,具备极强视觉冲击力的大草,却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各个拍卖行和博物馆中最常见的。

这种书法风格,是晚明时期奇劲、奇横、奇清、奇幻、奇古的审美情趣的集中体现,而傅山,则完全继承和延续了这种审美观:不拘成法,狂放率性。傅山之后,有清一代,草书大家再无出傅山其右者,归根结底,是整个社会审美风气的改变。看看瓷器就知道了,同是唐英督造,从雍正朝的空灵清雅,到乾隆朝的繁复绵密。最后到了清末,又变成了慈禧时期的刻板做作,个性被一点一滴地扼杀。明与清,真可谓审美观不同是没法做朋友的。对于傅山这样的艺术家来说,由明至清,除了剃发易服之耻之外,整个社会审美风气的改变,也是同样令他痛苦的吧?

我一直很喜欢傅山的这种草书,也常常戏称为“医生体”。看吧,医生擅写一般人看不懂的草书,打大明朝时候就有了,不单单如今才有呢!

此润伤心异国逢

——百转千回的黍离之悲

生时自是天朝闰,此闰伤心异国逢。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葛陂几得成龙竹,苓服谁寻伏菟松?打点骨头无顿处,杨孙随处暴高峰。

——《右玄贻生日用韵》

诗题中的“右玄”是陈右玄,也就是小说中提到过的陈谧。根据《山西通志》记载:“陈谧,字右玄,阳曲人,聚徒汾西,妙解医术,与傅征君为友。”根据《傅青主先生年谱》记载:“(傅山)四十八岁,以飞语下太原郡狱。忻州张中宿同繫。先生抗词不屈,绝粒九日,病甚,阳曲陈右玄治之而愈”。小说中提到这位陈谧时,说他是傅山狱友,这个是臆测的。按照上面的说法,张中宿是狱友无疑,但是并没有说陈谧也是狱友。

在顺治初年,傅山和陈谧过从甚密,两人一同在山西大地上各处联络义士,为反清大业奔走。

陈谧在当时也是一代名医。相传现今山西太原大宁堂药业有限公司的前身大宁堂药店,便是陈谧在明末创立的,“大宁堂”一名,来源于傅山为其题写的七言律诗词中的两句:“阎浮病苦能除却,不愧堂名是大宁”。

这首诗题目有一点难以理解。“贻”是送的意思,“用韵”是写诗的意思。可以理解为陈谧过生日,傅山写诗赠送;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傅山过生日,陈谧限了韵脚,傅山自己写诗。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感觉并不是傅山过生日。而有些学者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并根据这首诗去推算傅山的生辰年代。当然,如果是陈谧过生日,傅山写这样的提及死亡的诗,应该是非常不吉的,但是以陈谧和傅山之间深厚的友情以及共同的志向,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首诗写于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这一年的六月是个闰月。

诗写得很有些巧妙,前半段浅显晓畅,平白如话,但又雄浑隽永;后半段却处处用典,略带一点艰深晦涩。

你出生在大明的闰月,这一次的生日又恰逢闰月,但是我们的国家却已经不在,此时此地我们已经是相逢在“异国”,同为遗民的心情是如此的悲痛。我们都是苟且偷生的人,如同行旅中的侨民。我们孤单漂泊的灵魂,即使没有人召唤,也始终向着大明正朔。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费长房一样得到神仙传授的竹杖,能在葛陂化作巨龙,鞭挞百鬼。就算是有伏菟松下可以延年益寿的茯苓,对于我们这样苟活的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我们死后,尸骨也没有可以安息的地方,就让它曝露在遍生幼杨的高岗之上罢了……

其中“葛陂几得成龙竹”一句,典出晋代葛洪《神仙传·壶公》:“房(费长房)忧不得到家,公(壶公)以一竹杖与之,‘但骑此得到家耳。’房骑竹杖辞去,忽如睡,已到家……所骑竹杖,弃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

这是好友生日的时候,傅山赠送的诗,但其中却充满了深深的悲痛和厌世的情绪。故国凋零,让每个遗民都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如同无根的飘萍一般,随波逐流,找不到自己可以扎根的土壤,也找不到自己可以依持的支柱。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有意殉国,但又不甘心这样白白放弃生命,在这种矛盾纠结当中,这些一片丹心的遗民,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无奈……

傅山常常称自己为“侨民”,是侨居在清朝的人。像是一个时间的旅人,被历史抛弃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度,痛苦而无奈地活着。若是地理上的“侨民”,尚可以辗转万里,跨越关山回到祖国,但这历史上的侨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回到已经逝去的大明王朝。

恋着崇祯十七年

——遥念江南明月那最后一缕弘光

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庾子江关暗一天。蒲坐小团消客夜,烛深寒泪下残编。怕眠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

掩泪山城看岁除,春正谁辨有王无。远臣有历谈天度,处士无年纪帝图。北塞哪堪留景略,东迁岂必少夷吾。朝元白兽尊当殿,梦入南天建业都。

——《甲申守岁》二首

1644年,甲申年,明崇祯十七年,明朝的最后一年。也是清朝的顺治元年,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年,还是李自成的大顺永昌元年。甲申国变,战火燃遍了神州山川,山河更换了姓氏,城头的大旗,顺风扬起,逆风又倒下……百姓在这改朝换代的怒涛中,随波逐流,凄惶地等待天下承平的那天。

这一年的岁末,已经是天下三分,烽烟遍地。三月十九日,大顺军攻克北京,崇祯帝朱由检自缢身亡,明朝走向了生命的尽头。五月一日,清军攻占京师。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监国,以次年为弘光元年。九月,顺治帝定鼎燕京。

这一年的二月,李自成攻克太原,傅家被“贼祸”,各处田产遭到侵占,傅山流离失所,甚至寄希望于清兵赶走“闯贼”。然而到了八月,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兵压晋,强令剃发易服,傅山只得朱衣黄冠,成为龙门派道士,保住了汉家衣冠。并由此投身到反清复明的大潮中去,过着浪迹无家的生活,积极支持各地的反清义军。

在这样跌宕起伏的一年的最后一天,作为明的遗民的傅山,其心境之复杂,情绪之愤懑,可想而知。

这两首诗,是傅山最具代表性的诗作之一,也是傅山一生气节的写照。

三十八岁的年纪,本应该殉国赴死,但是我却选择了苟活,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徐庶被迫身在曹营,却终身不谋划一策,他心中的苦闷,有谁能懂?我像庚信一样怀念着故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暗淡无光。我坐在蒲团上,消磨着这漫漫长夜,夜深了,烛泪滴在我手中的断简残编上,如同我此刻的悲痛。不敢入睡,因为不知道有谁能和我一同闻鸡起舞,矢志复国。深深地怀恋着这即将逝去的崇祯十七年,不愿翻过这一夜,因为,这是大明的最后一年。

蜗居在这山城中,流着泪,黯然度过这岁末除夕。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南明的帝王是否还能存续,谁也说不清楚。我这远在北方的孤臣虽然可以凭借历法去谈论天道的运行,但是作为遗民,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年号去记录这崭新的一年。我不会像前秦的王猛一样留在北方给异族做官,福王在南京继位,不知是否会缺少管仲这样的贤臣。梦中我来到了南京,这南明弘光的新都,看到白象当殿,朝贺新皇。

“庾子”指庚信。庚信,南朝梁人,奉命出使西魏,遂留不返。其诗作中多有怀念故国的名篇。

“景略”指王猛。王猛字景略,东晋北海人,后移家魏郡。在前秦官至丞相、大将军,辅佐苻坚统一北方,被称作“功盖诸葛第一人”。

只觉今宵月不圆

——河山不圆满,人间不团圆

共盼中秋夜不眠,乱离几度看婵娟。瓜楼紫暗冰盘侧,只觉今宵月不圆。

——《中秋惆怅诗八首》之一

这组诗通常被认为是傅山在顺治二年所做,另一首诗中有“五里相看万里遐,关山明月唱谁家”的句子,其中“五里相看”说明傅山在外漂泊,但是离家不远,却又有家不能回,犹如相隔万里。非常符合他在顺治二年四处浪迹的活动轨迹。“唱谁家”又说明当时政治局势尚不太明朗,南明政权还有一线生机。

而本诗中“瓜楼紫暗冰盘侧”一句,同样反映了这样的政治局势:明月的一侧,有一块如瓜的紫色暗沉,看上去连月亮都显得不圆了,分明是隐喻当时的政治局势。那时候,明月依旧在,只是不圆满,虽然几经战乱,傅山依然有心情仰瞻明月的美好,大明,依然有希望。

在小说中,这首诗完整地出现在剧情中,同样是在顺治二年的中秋,现实与虚构,就这样通过这首诗叠映在一起。天上明月,心中大明,也通过中秋夜叠映在一起。故国旧主,始终是遗民心头那片最皎洁无瑕的白月光。

逍遥恋酒非耽罪

——行走在避世与入世之间

坐想昆仑也一方,乾坤何处是吾乡。逍遥恋酒非耽罪,地自由他天自茫。

——《甲申八月访道师五峰龙池不遇,时道师在马首伪署,次右玄韵》三首之二

这首诗的题目极长,内容又很曲折,同样曲折的,还有傅山写此诗时的心境。

“道师”是全真龙门派还阳真人郭静中,是傅山道教的恩师,也是他医术的恩师,同样也是一名反清复明的义士。“五峰龙池”指的是寿阳五峰山龙池寺,今名龙泉寺,是傅山出家之所。“马首伪署”指的是李自成大顺的一个官衙,马首说的是李自成闯王的称号,伪署的意思就是伪政权。

诗的题目说的是,傅山在甲申八月到五峰山龙池寺寻找师父郭静中,却没有找到,因为此时郭静中已经去了李自成军中,因此傅山写下了这三首诗,和右玄的韵。

右玄,前面说过,就是陈谧。

次韵是和诗的一种,又称步韵,就是依照原诗的原韵、原字、原次序,一丝不差的和诗。

傅山这个时候去找师父郭静中,自然是心中有事,想得到师父的指点。他心中的事,并不难猜,国家已亡,李自成败走京城,清兵入关,横扫北方,剃发令已下……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傅山心中一定充满了彷徨。

寻找恩师,改换道装,这条路,其实很明晰地指向归隐。在同一时刻,大量的汉家遗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家这条路,以躲避剃发易服之耻。但此时郭静中的行为,应该是有些出乎傅山意料的。郭静中居然采取了和“闯贼”合作的态度,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汉人力量,共同抵抗清军,此时的傅山,恐怕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郭静中原本就是方外的出家人,因此对于李自成军的农民军,应该没有特别的好恶,但傅山则不同,他毕竟是大明王孙一脉,家境又颇为富庶,李自成起义之后,傅家各处田产多被侵占。傅山对大顺,应该是有恨意的,“被贼祸”一词,在傅山的著述中也曾多次出现,所以,骤然之下,傅山不能完全理解郭静中和李自成军的合作,也是合情合理的。

对于郭静中和李自成军的合作,傅山在这三首诗中表现出了微微的惊讶,以及深深的钦佩,却没有半点反感,为国家大局,放弃私人恩怨,这种心胸,也是难能可贵的。在其他两首诗中,傅山称赞郭静中“大隐真能混清浊”“太上忘情难可学”,就明确表达了这一点。

广阔无垠的江山谁能雄霸一方?天地乾坤之大何处是我的故乡?即便是卓然世外诗酒逍遥也并不是什么罪过,天地存亡有道,流转有序,并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这首诗,表达了傅山当时苍凉迷茫的心境以及心灰意冷、向往归隐的情绪。以当时的傅山的遭遇和社会环境而言,这也是有情可原的。从一开始的伤心失意想要退隐山林,到后来的四处奔走,散尽家财,全心全意支持反清大业,到最后的坚持始终,一生守节,绝不与清廷妥协,这样的傅山,才更真实,更可敬。

小楼尘土暗窗纱

——护花岂非真侠士

小楼尘土暗窗纱,不见楼头解语花。棋冷文楸香冷篆,床头横着旧琵琶。

——《顶针诗》十四首之一

这是一个凄婉而忧伤的故事,一个如花女子的一生,被记录在这组组诗之中,传之后世。

根据李中馥的《原李耳载》记载:太原有一名乐伎,名叫秀云,字明霞,是太原府的花魁。她“声容冠一时,工小楷,善画兰,操琴爱《汉宫秋》,又能琵琶”。后来被一轻薄子所迷惑,轻信谎言,倾囊相委,过了许久,方知受骗,最终抑郁而逝。

秀云死后,平日与她经常交游的文人学士都因人言可畏,拒绝援手助殓,致使“淹殡积岁,惨闻乡里”。

傅山听到这件事之后,虽和秀云并无来往,却不畏惧世俗的流言闲语,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赍志没齿,无异也!吾何惜埋香一抔土乎?”于是傅山“设旛旐,陈冥器,张鼓乐,召僧尼导引郊外,酹之酒而葬之”。并写下了这十四首《顶针诗》,用来纪念这位沦落风尘、身世凄凉的才女,寄托深深的哀思。这组诗中每首诗的最后一词,是下一首诗的起首词,顶针续麻,连绵不断。

小楼上落满了灰尘,窗纱也显得陈黯了,曾经凝立楼头如解语花一般的妙龄女子已经不在。棋枰、香炉和书画都冷落在四壁,床头依然横陈着她曾经用过的琵琶。

这一首诗主要描写了秀云身后,故居中的凄凉冷清的境况,诗意并不艰深,却文辞优美,音韵婉转,把那种斯人已逝,余韵流芳的情景,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

华历乱为谁春

——不生不死中的一片侨民丹心

强言物旧不如新,鬓点霜华泣故人。庾信满天萧瑟眼,霙华历乱为谁春?

余生久矣一蜉蝣,不死朱衣为白头。满目山臊驱不尽,何须炮竹震仇犹!

梅花春信隔天涯,冰霰敲窗响塞笳。帐底羔殇都有岁,山城乌哺独无家。

——《乙酉岁除八绝句》其中三首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转眼时光飞逝,又是一年,乙酉年(顺治二年)的岁末也来到了。又是除夕,又是万家团圆的佳节,又勾起了傅山国殇之悲。故国已经逝去,遗民仍在苟活,节日的喜气凝在改朝换代的大悲哀中,如骨鲠在喉,让人难以下咽。

这组诗,和《甲申守岁》非常相似,但哀伤渐少,愤懑渐增。此时的傅山,已经深深坚定了反清复明之志,但反清大业的形势却不容乐观,诗中透露出的那种深切的仇恨与惋惜,今天读来,依然令人动容。

八首绝句,八声叹息,百转千回,长歌当哭,为故国之殇,为复国之路。

第一叹:在这辞旧迎新的除夕之夜,人们都勉强接受了旧物不如新的说法,麻木地苟活在这新的朝代。我的两鬓在岁月流逝中增添了白发,暗暗悲泣至交故友一个一个离开人世。我像庾信一样,满怀乡关之思,满眼都是萧瑟景象。纷纷飘落的雪花,历经战乱,将为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春天呢?

第二叹:很早以前,我就悟到,这一生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微不足道,但我却没有选择殉国,而是朱衣黄冠,苟活全寿。满清入主中原,连山川都沾染了鞑子的腥臊之气,即便是不断炸响的爆竹也不能将他们驱逐。(仇犹,盂县别称。)

第三叹:梅花带来了春的讯息,但那讯息却远隔天涯,冰霜霰雪敲打着窗户,中原大地上响彻着塞外的笳声。遥想那些满人在帐幕中饮酒作乐,庆祝新岁,而我在这山城中,如同想要知恩反哺的乌鸦,却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故国与家园。

数点遗民血泪,转眼又是一年。

鼓角高鸣日月悲

——铁血男儿的镇魂歌

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橐装倡散天祯俸,鼓角高鸣日月悲。咳唾千夫来虎豹,风云万里泣熊罴。山中不诵无衣赋,遥伏黄冠拜义旗。

——《风闻叶润苍先生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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