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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卷十四 奇袭(肆)(1 / 1)

赵皇宫宫殿, 四下无人,殿前石阶陈于月下,凉阶似水。

从被他牵来此地后, 长恭的手便一直没放过。此刻坐在殿前石阶上, 偌大一处偏殿,唯有他二人与两道影子映在阶前。影子挨在一处, 被那叠于一块儿的重重暗影盖住的,两只手十指相扣。

月色迷离, 几多撩人。

夜幕拢住连笙面上微红和眼底一丝慌乱, 宫墙深处浅浅虫鸣更见静夜深幽, 低头可以闻见自己清晰无比的心跳。这不是她第一次牵他的手,却是第一次,两个人可以牵着手不为旁事, 只并肩静静坐着。

这样的静默,彼此没有说话,却借了缱绻月色,连同呼吸也变得暧昧轻柔起来。

连笙指尖微微一颤, 便感到握着她的五指再又紧了紧。

“你要我来是……”

“陪我坐一会儿。”

她轻轻地问出口,却不想竟被长恭蓦一回头打断了。

他倏忽侧过脸来,清凉月光落在他眉眼之上, 映出他深深望着她的一双眼。眼中似有银河,星华点点,剪水温柔。

连笙一时垂了眸子低下头,便听他柔声开口问她。

短短一句散于凉夜微风, 仿佛桃花酿在酒里,低醇好听。

他问:“你还好吗?”

然而偏是这样一句,刹那竟却勾起了连笙的神思。

前阵子辗转难眠的每个深夜,仿佛被这一句勾引,重重叠叠都卷到了此刻。卷成一只铁锤子,一击一钝全在心上。昨日方才压了一些下去的难过,蓦然间被这酸楚回忆敲打,敲出一道口子,竟又汩汩冒了出来。

仿如苦涩泉水盈盈绕绕,眨眼便涌满心田。

连笙倏忽抬眼,眼中噙泪,咬了牙一声:“不好。”

似是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一般。长恭凝眉,低低问她:“怎样不好。”

于是“啪嗒”一声,双泪便落了。

这些时日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山一样压在心上的,连笙无人可诉,唯有长恭,一直期盼他能知晓她的苦闷委屈,终于得遇此刻,只觉满心负累霎那有了寄托,“你为何才来问我……”话一出口,泪花儿便再止不住。

伴着悬在下颌的两滴豆大眼泪,静夜凉阶,只听见她带了哽咽的低声哭诉,像是要将这些时日受的苦楚悉数倒个干净。

从他别后相思起,到她锒铛入狱,当时虽然故作勇敢的样子,却在牢中夜深无人时,抱膝颤抖的害怕。不是害怕死,只是害怕再不能活着见他归来,更害怕若他归来,自己的样貌会比死还可怖。后来她跑出来了,凭着一丝信念昼夜不歇赶到北境,却连话也没能与他说上几句,更遑论那攒在心头的万般委屈。而后便直到那一日,她亲眼看见长青的腿,于是终于感到的崩溃。

彻底崩溃。

“全是我一人的错。蛇是在我屋里被搜出来的,若不是我不怕蛇,卫家也不会被冤枉投狱……那天在狱中,兄长让我走,是我太傻!他让我走我竟真就走了,怎不想想若我走了,他会如何……”

她啜泣不止抬起眼来:“我知道你忙,不敢扰你,所以一人受了许久,忍了许久,可你为何才来问我……”

长恭心上有如受了密密针扎,忽地发起疼来。

知道她出事以后定是不好受的,却从没想过她竟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这些日子活在军中,日日活在长青身边,活得便同负罪一般,偏他还忙得不见人影,连丝毫安慰也未给她。若有那么一瞬,自己能够及早发现,陪在她身边……

“是我发觉得晚了……”他说着松开手,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将她拥进怀里。

如非今日这样问她,也还不知她要再瞒多久。

他抱紧了怀中的小小姑娘,感到她身子因哭噎而不止的颤抖,更又紧了紧。

连笙只一个劲地流泪,伏在他的肩上低声大哭,他的怀里有许久没能感受过的踏实,一路行来的疲累仿佛寻到一处温暖胸膛得以安歇,终于要将这些时日以来的难过苦楚全哭个尽。

泪珠洇湿了他的衣领,有眼泪顺着他的脖颈落入胸口,滑过肩胛之间,掉到心上。

长恭心里泛泛起了酸涩,想到前日长青帐中,自己的后知后觉与迟钝不堪,明明已然看出她的不对劲了,却还在由她自责下去。

一时懊悔不已,他轻轻拍她后心:“别难过了,并不是你的错……”

“可兄长的腿终究还是废了……”

她话不成声,长恭却倏然只感到心头一顿。

兄长……

他心上有只小小匣子,匣里封着的,他并不愿意触碰的一个疑问,却在这一句话后悄然落了锁。记得那一回,她要回京去救长青,挣开他的手前,说,“兄长若有万一,我亦不苟活”。这句话从那以后,便长久地盘亘在长恭心头,一直不敢问她。

他两眼骤然有些发红,沉默半晌,鼓足勇气低低地问:“他腿废了,那你预备如何?”

“他腿废了,我便做他的腿。”

“余生吗?”

“余生……”

长恭怀抱着她的两手蓦地一抖。

他忽而又抱紧了她,不愿放开似的,将脸埋进她的颈畔,喉间发涩,只哑着嗓子问她:“那你说要嫁给我的话,还作数吗?”

怀中的抽噎声,怔怔然竟止了。

“说要嫁给我的话,还作数吗?”

他埋在她肩头的脸,连笙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却见他肩上落了月光,皎皎温柔,随风晕漾耳畔,浓得化也化不开。

她从伏于肩上的倚靠里抬起眼来:“嗯?”

长恭环着她的臂弯,却更紧了些。

仿佛要将她揉进心里揣着,仿佛她是一汪池水,若一松手,便再寻不回来了。听她在耳旁分外不解的一声“嗯?”,竟像一点希冀落了空,于是他喑哑的嗓子又问了一遍,低沉细弱的,带着几乎是哀求与不甘:“还作数吗?可是不要我了?”

连笙忽然便被他气笑了,又好气又好哭又好笑,刹那间竟又晃晃泛出泪来,他以为她是预备做什么?

不要他?那自己该要谁?

“我不要你,难道要兄长?”

“你是这样想的……”

“我何曾这样说过。”

“方才不还在说,余生便是他的双腿……”

“我愿做他的双腿,可又没愿做他的新娘!”

长恭似是愣了一愣,没有出声。

连笙又气又笑,于是抽了抽鼻子,将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轻声道:“你走前要我等你,我还等着的……”

拥着她的一双手,忽然松了松,而后复又抱紧。

长恭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脑袋上,顺了顺她的头发。两眼蓦然有些氤氲发潮,他抬起脸来,眼前夜色静谧温柔,月华明净洒向尘间,同他方才还揪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了地。它融进旧皇宫的夜色里,便同静夜一般安宁。

他合了合眼,在她耳畔低声唤道:

“那好,等战事结束,若还活着,我娶你。”

连笙有些难以置信地松开手,缓缓直起身来:“你说什么?”

“等战事结束,若还活着,我娶你。”

他笃信的双眸望着她的眼,连笙怔怔半晌,突然间砰——

砰——

砰!——

心上燃了焰火,火树银花,铺满夜天。

她猛一把扑向他,搂住他的脖子,也顾不得片刻以前还在委屈巴巴的泪了,竟咧开嘴大笑起来。连眼泪都喜极了,几乎要将三军都闹醒的大笑。

然而下唇上乍然撕裂“咝”地刺痛,她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闭了嘴。

意识到自己笑得着实太过分了,竟然笑裂了嘴,也不怕吓着人,若要将这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郎君给笑跑了!于是赶紧强忍着敛了笑,拿起袖子擦干净哭花的脸,方才又老实巴交地坐到一旁。

默不吭声。

长恭正被她这一惊一乍,惹得哭笑不得,倏忽却见到她唇上点点血痂,怔了一怔。

记起前日在长青帐中,便已见过这些裂开的细小口子了,心头一时起疑,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连笙蓦地有些赧颜,含糊了几句,却不想长恭不信,一再追问下,终究还是老实说了。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夜深人静躲在被窝里咬着下唇偷偷哭罢了,哪个女孩子还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我怕哭出声来,惹旁人不痛快……”

话音弱弱的,可长恭听了,一时竟像被针线密密匝匝缝过心头。

他忽然便抬手碰了碰她的唇。

有口子裂了,渗出丝丝血痕来,他轻轻替她拭去了,指尖拂过唇上,倏忽绵绵一点。朱唇微微,樱桃浸酒,伴着她的呼吸温软,心脏竟刹那间漏跳了一拍。

蓦然抬眼,方才发觉与她近在咫尺。

连笙原是有些羞于启齿,说完了话便就半垂了眼等他笑话,却不想没听见他笑,反倒倏忽感觉唇尖一点温凉。

他的食指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尖就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定是自己瞧花了眼,夜色竟然顷刻间变了模糊。

模糊月夜,仿佛浸润水中迷离的一片,却唯有眼前的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色,分外清晰。

连笙与他双眸交汇,眼波间,碧波秋水,缱绻情浓。

伴着月色缭乱,愈发得浓。

她感到按在唇上的指尖些微颤了颤,下一刻却已被他浅浅移开,停在唇下。

捏住她下巴的两根手指轻抬了抬,连笙顿时慌乱地闭上了眼。

眼前漆黑一片,仿佛只有一片漆黑,才能抑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她闭着眼,感到呼吸里的温热在慢慢凑近她,片刻以前辗转在她耳畔、颈间的温热,转眼已落在唇畔,他的鼻尖挨住自己的鼻尖,唇与唇近在咫尺。

这一刻,便连心跳也静止了。

“连笙,我……”

轰地一声炸响!

连同大地也跟着抖了抖,响声未绝,竟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轰!——

是炮声!

连笙刹那睁开眼,长恭下意识站起身来,望向动静传来的方向。殿外嘈杂声四起,有守兵匆匆跑过大喊:“朝廷军杀过来了!朝廷军杀过来了!——”

长恭一紧连笙的手:“你快回去。”

“你呢?”

“兆惠要亡我,我总不能教他如愿。”

眼里神色刚毅,连笙拉着他的手点了点头:“好。”

“你小心些。”

“你快回去,回去等我。”

他揉一揉她的脑袋,转身便大踏步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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