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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卷十七 非梦(壹)(1 / 1)

连笙刹那睁开眼。

眼前只见白茫茫的一片云雾, 不知身在何方,她低头看向自己,明明她记得, 自己捱了许多刀枪, 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连喘息也分外艰难, 为何却会一睁眼,竟像没事人一般。

身上不见半点血痕, 仿佛那场城破只是一觉大梦, 梦已醒来, 自己只是睡了一场。

可眼下白茫茫的四野,又是在哪里。

是在梦里?

连笙试探地迈出一步,却发觉脚下踩不到地。

云端白雾缭绕, 她的身子轻飘飘的,毫无知觉,于是方才发觉自己许是一具魂魄,无根无源, 正于茫茫云海间游荡。

这一念起,她忽然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原是死了。

可继而又起了沉沉叹息, 自己竟是死了。

不想自己活了十八年,最后会是这样死去。她苦笑一声,死了也好,无牵无挂, 想着,便任由身子随风摇摇晃晃,向前飘去。

四周皆是无垠雪白,茫茫一片浓得散也散不开。她也不知自己飘了许久,却见云雾渐渐淡了,越发地淡,终于眼前清明时,竟然现出一座青山来。

山在海上,四面琥珀般的海水围着,隔着未散尽的云雾还有些缥缈。然而及至到了跟前,才见满山植被苍翠,山顶金色祥云环绕,鹤唳凤啼,竟是仙境。

连笙心下有些诧然,也不知自己这是晃到哪里来了。

青山碧水,仙气绰约,连笙方才感到双脚落了实地。自山脚一条蜿蜒小路通上山去,她不由便沿路往山上走。一路曲径幽深,往前走只见慢慢现出一座恢宏屋宇来,脊吞金稳兽,柱列玉麒麟,却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府邸。

门大开着,她正犹犹豫豫要不要往里进,却就听到耳朵里倏忽飘来一阵琴声。

仙乐风飘,亘古空灵。

连笙忽觉这琴声耳熟得紧,仿佛曾于人世间听到,是在卫将军府的小院里,抑或是在西山桃墓一袭白衣的先生指下。她鬼使神差循了琴声向里走,便见府中楼阁玲珑,亭台池榭,终于一处绕水竹轩畔,见到了弹琴的人。

是一位女子。

远远只见一袭青丝如瀑,垂在地上,她半是颔首坐着,身前一张五弦瑶琴,十指纤弱灵巧,正于弦上翻飞。仿佛她是知道连笙要来,蓦一抬头向她莞尔轻笑,刹那似有和风拂面,满室清光。

可这一浅笑,连笙却在看清她眉眼的当场,生生竟怔住了。

黛眉杏目,顾盼流情,樱唇皓齿,柔婉生姿,白皙面上,眉心一点赤红朱砂痣,竟与连笙一模一样。

“你,是……”连笙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却见她十指轻轻按于弦上,停了琴音,而后长袖一拂,站起身来。

身若无骨,婷婷袅袅,她立于案前含笑脉脉:“你来了。”

连笙只觉自己神思刹那混沌,怔怔然往前行了两步:“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主人。”

石泉低吟,婉转好听。

“这是哪里?”

“赤海青山。”

“赤海青山……”连笙凝眉不解,“我听人常言,人死以后,身归地狱,经奈何桥渡忘川,消尽前世业障,却为何独独只我,死后会来到这里。”

眼前这女子却笑笑:“谁说你已死了。”

“我若未死,人怎会来。”

“你没有死,你也没有来,来的不过你的神识,肉身尚还在人间里躺着。”她笑着,侧过身,回到一旁的桌案前。

连笙便也跟了进去:“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和你长的一个模样?”女子抬头,微笑接过她的话。

连笙诧然,她竟像是读得懂她心中所想,于是方才仔细打量了她。

两人虽然生得一模一样,然而衣饰妆容却迥然不同,连笙常年质朴的素色加身,于她却是绮丽繁复。淡红绘桃枝纹敞口长袍,描了金丝沿边,腰束一条珠玉镶缀月白锦带,笼一件银丝勾勒祥云的透白纱衣,衬出面上亦是白肌胜雪,雪里透红。

连笙素来不讲衣容之人,竟也只觉相形见绌。

许是与她一个模子,形如孪生,甚至比孪生更要甚些,于是一朝得见,过去十八年里过得邋邋遢遢的日子骤然浮于面上,相形之下,竟是大写的尴尬,遂才分外在意起来。

连笙一时赧颜,低了低头,便听身前女子含笑道:“你不必感到奇怪,只因你我本也一人,你既是我,却又不是我。我是司命。”

“司命……”连笙抬眼喃喃了一声。

眼前司命唇角浅浅扬着,立在案前。案上一副笔墨纸砚,中有一卷书册摊着,一支毫笔蘸墨被搁在侧旁,似是先时未能写完便撂下的。

“你就是司命?”

“是。”

“人间命数皆归你掌管?”

“是。”

“那我是个什么命。”

连笙忽而好奇,却见她微笑摇了摇头:“你是天命,非我能写的,也非我能看得穿。我虽为司命,所司所掌也不过凡人命数,天上但有神君下凡历劫的、灵物得道化出人身的,皆由天命而定,不归我管。”

“那你管些什么?”

“所管不多,唯有两样,一为凡人撰写命数,二为人世消灾避祸。天命者众多,生出人世变数无穷,或成灾祸,便由我来管。”

“那我可是灾祸?”

司命笑笑:“许是,许不是,我看不穿。”

连笙便又问她:“那我是谁?”

司命却蓦地笑出了声:“你是连笙呀……”

她望着她,两两四目而对,好似面前站了镜子,她笑靥春风,连笙也跟着笑出声来。

这一笑,来时一点慌张,一点羞赧,一点茫然便统统随风散了。连笙又寻回些许自在来,凑去案前,低头看那册上的字。

书册上密密成行的,连笙仔细盯了两眼,不想却是天书。

她摇摇头示意不解,心中一时好奇,遂又侧过头来问司命:“你可是生来便在此掌命?”

“自得道以来,便是如此。”

“此地也是独独为你而建?”

她却也摇摇头道:“青山赤海,福地洞天,鸿蒙之初便有了,只这神府是天君所开,如今归我名下,由我打理。”

“可我从外头行来,一路并不见旁人。”

“你自然见不到旁人。”她笑道,“我因前些时日犯了桩错事,被罚永生永世留于此地,不得渡海出山,于是一气之下封了山海,遣尽下人。是故如今独我一人在此,我出不去,旁人也妄想进来。”

她说时笑里,尚还有些义愤填膺,连笙见了却也不禁发笑。蓦然发觉这个司命,虽然举手投足气度不凡,但论起爱发脾气使小性子的本事,竟也同她如出一辙。

当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边笑边又左右张望了一眼,见这室中幽兰清香,素琴简案,不胜雅致。壁上挂有几幅画像,大多是山水花鸟与司命,个中却唯有一幅,是一男子。

身披战甲,英姿峻拔,红缨银枪,叱咤天地。他背对着画像,身前是风云色变,只是一张背影,却也全然可以想见他眼中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连笙虽看不清他样貌,但只一眼,竟也认出此人是谁。

“这位是……”

她皱了眉问,然而话刚出口,倏一回头却就见到司命眉眼柔柔弯了,深情一笑。

刹那于四下里缓缓缠绕,不知从何而起的云雾,无声裹挟了她。连笙如坠入云里雾里,周遭便同她来时的四野一样,渐而化成茫然一片。司命的模样悄然隐去雾中,教她再也看不分明。

连笙正要迈步追她,却不想竟会一脚踏空,神府好似已然不在,她从云中急急坠下。

坠落前的最后一瞬,听见司命的声音唤她:“还有一事未曾谢你,你既已见到我的青瞳鸟了,便谢谢你照顾它……”

连笙只像身处茫然四野一般,茫然不解,方要开口,却忽觉背脊与肩胛骤然发疼。

那是鄞城城破当时留下的伤,清晰无比的疼。

身子急急下坠,眼前如被疾风带尽了所有,连同那抹铺天盖地的纯白也被吹尽了,徒余漆黑虚空。

她似重坠暗夜,暗夜沉沉,沉到身子与眼皮皆再难支撑,于是沉沉一声叹息。

原来终究是梦。

原是梦啊……

她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重又沉沉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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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恭重伤的当下,倒在床上,意识模糊不清,只觉五内烧着一团大火,然而周身却像置于冰窖当中,难受万分。正在半梦半醒间,却隐约听到“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勉力睁了睁眼,便见一道身影正向他床边走来。

那身影纤细,动静生风,衣袂随行,萦萦袅袅,及至近了,方才认清是位姑娘。此刻俯身于他床边坐下,红袖搭于床沿,侧过头来望着他,长恭两眼发虚,只见到她眉心朱红,却是连笙。

连笙……

“连笙?”他半合着眼,虚无缥缈地唤了一声。

可她却未答应。

眼里辗转的心疼可怜,就只静静望着他的脸。

这一晚高烧难耐,长恭从未有过像是今夜这般感到自己将要挺不过去的时候。可他即便高烧不退,却也在羸弱的意识里挣扎想起,连笙一样受了重伤。明明就伤得不轻,为何却会出现在此处。身旁这位姑娘一身衣容,精巧华贵,也非连笙平素装束。

只是为何,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长恭神思涣散,开不了口,却就见到眼前这人轻轻伸出一只手,温柔搭在他的额上。

掌心有些发凉,不同于他周身寒颤的冰凉,却是舒坦至极。

在这掌心搭于额际的刹那,五内大火竟像是被骤然浇熄,顷刻湮灭了去。她轻柔抚在他的额上,纤弱五指,一下一下,长恭周身的疼痛竟也随了她的指尖,一下一下,渐而散尽。

他望着她的眼,不觉感到分外安心。

仿佛回到童年里无忧的冬夜,炉火烤得周身暖洋洋,他在炕上打盹,分外安心。

耳畔一声温柔轻唤:“睡吧……”

于是他缓缓闭上了眼,真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只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醒来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他周身爽利,左右不见半点伤痕,竟像重活过来一般。外头有兵马之声,他起身推门,发觉自己已然身在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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