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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密议(1 / 1)

易飞廉在武宅之中呆了五日。

这五日来,武元衡神龙见首不见尾,眼见年关将至,但武宅之中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老仆与易飞廉面面相觑,全无过节的气氛。

易飞廉天性喜动不喜静,日日熬在此处,实在闷煞。若非云关道人有言在先,说广陵王回府之后便前来延请;易飞廉又唯恐那老仆耳音不灵,耽误了大事,以他的性子,只怕早就大驾出门去逛长安城了。

这一日,易飞廉正在武宅之中生闷气,忽的有“笃笃笃”击户之声。易飞廉双目一亮,忙跑去拉开房门。

门外的却不是武元衡,亦不是云关道人。此人年岁尚轻,不过二十几岁年纪,面白无须,面孔圆润秀气,顾盼间竟略微有些女相。

易飞廉愕然道:“阁下是谁,到此何干?”

那人叉手行礼道:“敢问尊驾可是易君讳飞廉?”

他一开口,易飞廉更增惊疑。原来此人嗓音半粗半细,不男不女。再凝目细瞧,他的脖颈之上并无喉结。

易飞廉皱眉道:“阁下是谁?”

那人似是看穿了易飞廉心中所想,微笑开口道:“易君不须惊疑,在下吐突承璀,只是广陵王府一名家奴,与俱知事的宫苑宗毫无半点瓜葛。”

易飞廉未置可否,倚住房门,抱臂问道:“敢问阁下来此何事?”

吐突承璀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这才开口道:“看来尊驾确是易君无疑。在下奉广陵王之命,前来邀易君前往一叙。”

易飞廉问道:“云关道长呢?那日他说若有消息,定会亲自前来。”

吐突承璀道:“龙虎双卫等闲不与王爷相离,在下算是王爷亲信,总管广陵王府诸事宜,王爷差遣在下前来相邀,倒也不算失礼。”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上前去。

易飞廉拆信观看,见信中所写大略是广陵王求贤若渴,特遣王府总管吐突承璀前来相邀云云。信纸末尾钤着一方小印,为“广陵王纯”四个篆体字。

易飞廉看罢,收起信来,又问:“我那尹贤弟可还在王府内?他怎么不来找我?”

吐突承璀问:“易君问的可是尹凤梧尹兄?”

见易飞廉点头,他才回道:“尹兄专以办外务为主,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不在长安。易君来得不巧,尹兄上月刚与武中丞回到长安,没过几日便又放出去了。”

易飞廉听他答得严丝合缝,找不出破绽来,便点头道:“请吐突总管稍为等候。”

他回府去向那老仆交待几句,再返身出来,对吐突承璀道:“请前头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两三里路,易飞廉忽然右手疾探,拿住吐突承璀肩井穴,厉声道:“此去不是王府方向,你究竟是谁?”

吐突承璀身无武功,被易飞廉一把拿住,毫无反抗之力,只得苦笑道:“易君忒煞多疑了,在下何曾说过是带易君前去王府了?十六王宅耳目众多,岂是轻易去得的地方?”

易飞廉尚自踌躇,迎面走来一人,笑吟吟地道:“吐突承璀,老子说让道长亲自去请吧,你却偏要拿大,吃亏了吧!”

来者面貌英武,只脸上一道伤疤斜过脸颊。此人不是他人,正是扬州修武馆的馆主洛明合。

易飞廉微微一愕,手上略松了松。

那吐突承璀虽然没有武功,却极为机灵,觉易飞廉手上放松,连忙扭身逃脱了出去,躲在洛明合的身后,撇嘴道:“咱家还不是为王爷身份着想么?”

易飞廉朝洛明合一拱手:“洛馆主,久违了。”

洛明合微一拱手,向身旁做了个请的动作。

易飞廉转头看去,见洛明合所指的方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宅子,上无匾额,看不出是谁家府邸。易飞廉知道洛明合也早入了广陵王府,他的身份不能假冒,便昂首跨了进去。

方入宅门,绕过影壁,一人朗声笑道:“易四侠。”

易飞廉抬眼望去,见那人身形魁伟,满面虬髯,正是龙虎双卫中的“虎掌”关西雷狄,忙回礼道:“见过雷大侠。”

旁边转出一人,唱喏道:“无上天尊!易四侠可是到了。贫道原拟亲往相邀,但王爷的意思,贫道身份特殊,唯恐泄露行踪,反为不美。还望四侠见谅。”

易飞廉见正是云关道人,心中登时安定,笑道:“好说,好说,不敢劳动道长玉趾。”

二人将易飞廉引至院中二层小楼前,雷狄拱手道:“四侠请,王爷与高将军已经久等了。”

楼上忽有人高声道:“倘老夫耳音不差,是琅琊山的易四侠到了么?”声音苍老豪放。

易飞廉大喜,一边拾级上楼,一边朗声笑道:“高将军别来无恙否?”

二楼正中两人一坐一立,立的那个鬓边苍白,正是高崇文。他原本苍凉深邃的眼神如今变得豪壮有力,顾盼间又有了昔日执掌千军万马的丰采。

见易飞廉走上楼来,高崇文上前一把捉住易飞廉双手,朗声大笑:“当日若无易四侠,高某早成刀下之鬼。高某深居王府之中,以为此生再无机会报四侠大德,不料今日却还有缘再见,委实幸甚,幸甚!”说罢还要下拜。

易飞廉急忙托住高崇文:“高老将军洪福齐天,命中有仙人护佑。修武馆一战,不过是上天假易某之手,高将军万万不可多礼。”

高崇文尚未回答,但听座中人笑道:“易四侠,你来得妙极,妙极啊。”

那人面貌英俊,眉目清朗,薄唇含笑,正是广陵王本人。

易飞廉长揖道:“飞廉见过广陵王。”

广陵王随意地摆手道:“今日不是朝廷奏对,无非三两知己好友,对坐薄酌,畅论平生,易四侠一口一个广陵王,那便生分得紧了。不知易四侠今年贵庚?”

易飞廉道:“在下虚岁三十有五。”

广陵王点了点头,认真地道:“四侠大我八岁,当得叫一声易兄;易兄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李纯兄弟罢了。”

易飞廉心头一暖,叉手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纯兄弟,愚兄不知你在长安竟如此烦忧,还厚颜前来相扰,真是抱歉得紧。”

李纯摇头道:“不必说客气话,易兄来,我是求之不得。来,我们坐下详谈。”三人当下分主宾落座。

李纯首先开口道:“易兄来意,云关道长已转告小弟,谷掌门与易兄一片盛情,小弟在此多谢了。不过如今朝中局势,易四侠可略知一二?”

未等易飞廉开口,忽截口道:“是了,元衡公国之股肱,见易兄专程前来助阵,想必大喜过望,定已一五一十告知易兄。”

易飞廉点头道:“兄弟说得不差,不过易某一介浪子武夫,这朝堂之上的大事,虽然自问绝不惜力,但只怕力有不逮。”

李纯嘿然道:“易兄过谦,如今兄弟身边,便只缺易兄这样得力的人。”

他便也不再客套,忽将面前两盘炙肉对面而置,指点道:“如今朝中分为两派,宫苑宗要拥立舒王,咱们呢,则是拥立太子,以兄之见,谁的胜算为高?”

易飞廉面露尴尬之色,歉然摇头道:“这朝堂上的事,愚兄实在一窍不通,还请贤弟赐教。”

李纯以手支颐,边想边说:“小弟与府中近侍多日筹谋,以为此事关窍,在于三点。”

“其一曰‘名’。名者,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之名也。”

“此物虽然听起来虚无缥缈,却着实大大有用。”

“就仿佛你我进食所用的箸,《礼记》云:羹之有菜者用梜,梜者箸也。我等用箸拣菜,那就叫名正言顺,倘用手捞、用剑穿,虽然一样能吃,却不免引旁人注目非议。”

“所以说名正方能言顺,言顺方能服人,人心一定,天下太平。”

“太子居储位已久,朝野归心;舒王昔日虽有功于社稷,但威望不足以服众。这一点,是咱们占了先手。”

“其二曰‘时’。时者时机之时。”

“这便仿佛烧肉的火候,早了,生腥难以下咽;晚了,焦黑不可食用。”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但龙威犹在,此时陡然起事,那便等同谋逆;但倘有一日龙驭上宾,哪一派先封锁消息,关闭宫门,然后传下‘遗诏’,拥立新君,另一派是听从,还是不听从?”

“宫苑宗执掌宫禁,不过本王却也有重要眼线,这一点,便算是打个平手吧。”

“其三曰‘力’。力者气力之力。”

“此乃是最要紧的,便如同盘中之食,一餐之美尽在于此,否则不论器具如何华丽,火候如何高明,食材不佳,一切尽付流水。”

“宫苑宗高手不少,那倒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京畿十余万神策军,尽在宦官手中。”

“届时就算咱们在长安城中占尽上风,大军一围,只怕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天下谁来认你这光杆皇帝?”

易飞廉听罢,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道:“如此说来,咱们倒是落了下风了。”

李纯点点头,手上把玩一双竹箸,颇具玩味地道:“看起来,确实如此。”

易飞廉长眉一轩,凝视广陵王道:“兄弟似有深意?”

李纯笑了笑,与高崇文对视一眼,方才道:“小弟私下与宫苑宗大当家俱文珍订下协议,答应太子登基之后,不但目前知内侍省事官职不变,还要加封他为国公,并赐开府仪同三司,这权阉已经接受了。”

有唐一代,以宦官之身而加封国公,至此唯有肃宗朝大宦官李辅国(受封郕国公)一人而已。

开府仪同三司,即府邸规格与三公相同,为文散官的最高官阶,此前宦官之中得此衔者也只高力士、鱼朝恩等区区数人。

易飞廉虽不知这封赏有如此之重,但看李纯与高崇文神情,料来必然不凡,便问:“既然这权阉已经接受了封赏,王爷何必还要担心宫苑宗作祟?还有,这权阉权位越来越重,不怕来日愈加难制么?”

李纯哈哈大笑,目中满是赞许之意。

高崇文在一边微笑捋须,答道:“易四侠虽是江湖中人,可是眼光端的毒辣,一眼便看到了要紧之处。”

李纯接口道:“易四侠问得好。这俱文珍是宫苑宗的大当家,但宫苑宗并不只有俱文珍一人而已。”

“宫苑宗中最重要有三人,俱文珍、杨志廉、第五守亮,后二人分别是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神策军兵权便掌握在这两人手中。”

说到此处,李纯压低声音,双目灼灼发光:“这一次,咱们要来个分而治之。捧起俱文珍,可保宫中不乱;除掉杨志廉、第五守亮,可以夺其兵权。”

“兵权到手,就是给俱文珍一个大到天边的封赏,想要拿回来,岂非易如反掌?!”

易飞廉一击桌面,放声道:“端的好计谋!”

李纯神秘一笑,缓缓道:“计虽好计,俱文珍却也不是笨伯。”

“这几日,我听说杨志廉、第五守亮二人不在长安城内,却去京畿劳军,而且看样子,还不打算马上回来。”

“俱文珍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如果太子声势不足,他便推出舒王,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敢不服。”

“如果太子继位之势不可阻挡,他便逼迫太子立刻封赏,来一个位极人臣,使得天下人知有俱知事,而不知有皇上。”

“倘若太子有一丝犹豫,一个暗号出去,十余万刀戟兵临城下,长安城何人与抗?”

易飞廉叹气道:“贤弟,你这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掉在地下,为兄愚钝,委实难以索解。说到底,咱们究竟有没有胜算?”

李纯笑笑,双手分别握住高崇文和易飞廉的手,朗声道:“这胜算,便要仰赖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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