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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诈伤(1 / 1)

光阴如流水,转眼到了元和三年正月(注:即公元808年)。

新皇登基已经三年有余,但依旧是一般的日月轮转,大唐天下与以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期间剑南西川节度使刘辟、镇海军节度使李锜先后起兵叛乱,分别被高崇文和王锷率军平定。

但五大强藩之一的淄青节度使李师古病逝,其胞弟李师道自任节度使留后,接着又正式总领淄青十二州军政事务。五大强藩唇齿相依,进退与共,朝廷不敢轻易翻脸,只得默许。

但无论山外的世界如何变化,对琅琊山中的岳穆清而言,都没有什么不同。这三年多来,他的世界,就只是一座山而已。

“意在剑之先,力在剑之后,如封似闭,形不动而神动。”他喃喃地念着,将长剑缓缓横在面前,一个胡须绒绒、眉目疏朗的青年人出现在剑身之中。

他不禁微微失神。

这剑中的人是我么?

那个满脸稚嫩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不见的呢?

他的思绪陡然跳回那个悲喜莫辨的夜晚,师父与师兄弟们济济一堂,欢迎他与义兄赵云旗拜入琅琊剑派。

他依稀记得自己喝下第一口酒时呛得满脸通红,引得大家哄笑的场景;而赵云旗在那一夜酩酊大醉,抱着每一个人失声痛哭。

再往前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记不大清楚了——又或许是不愿意记起来。

赵云旗也不再提起扬州的旧事,岳穆清从来没敢问他,他是和自己一样渐渐淡忘了,还是将心事藏得更深了呢?

过了许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还剑入鞘,走出厅外。

日头已渐渐西坠,在天边染出一片红霞,孤鹜穿梭其中,时不时发出清越的鸣叫,愈发衬得大地一片幽静。

他自语道:“先回去用晚膳罢,姨娘该等急了。”

他大踏步回到住所,进了西首第三间偏房。一个五官清秀、眼神却木讷空洞的中年女子正站在桌边,机械地将三副碗筷放好。

岳穆清急忙上前,口中道:“娘,我来帮你。”

那中年妇女将眼一轮,见是岳穆清来了,木然的脸上显出一丝欢喜,口吃道:“清,清儿,叫旗儿来,来吃饭。”

岳穆清道:“阿兄和玉露师姐下山玩儿去了,多半不回来用晚膳了。”

中年妇女似是没有听见,重复道:“清儿,叫,叫旗儿吃饭。”

岳穆清只好又耐心地说了一遍。中年妇女这回听清了,脸上忽然透出一丝诡笑来,仿佛是幼龄孩童趁父母不备而偷偷拿走了一颗糖果。

她笑了一阵,这才含糊地道:“和,和媳妇儿下山去了。”

岳穆清不悦地皱眉更正道:“是玉露师姐,不是媳妇儿。”

中年妇女笑呵呵地强调:“是媳妇,是媳妇。”

岳穆清撇撇嘴,没有争辩,只是将盘中的肉片夹到妇女碗中,自己则就着菜蔬大口扒饭。

这中年妇女正是当年因灭门惨剧而发疯的赵氏寡妇江瑶枝。

自被易飞廉等人救上琅琊剑派之后,经过数年调养,她的神智渐复,但看起来总是有些呆傻。

先前之事她已尽数忘却,一味只是将赵云旗和岳穆清都认做儿子。

岳穆清初时还刻意纠正,但无论如何总是不能令她改口,最后只好自承其是,随她以母子相称。

两人对坐用餐,岳穆清极少言语,江瑶枝却时不时问些古怪的问题,岳穆清只是含含混混答应过去。

用完晚餐,岳穆清收去桌上碗筷,洗濯净了,便跨出门去。

江瑶枝问:“清儿,回房歇息还,还是去练剑?”

岳穆清答道:“去练剑。”

江瑶枝道:“哦,哦,去练剑。”

岳穆清听她语气中颇有不舍之意,不觉心软道:“娘,怎么了?”

江瑶枝吃吃地道:“你们,你们不在,屋角上,跑老鼠。”

岳穆清道:“娘,没有老鼠的,阿兄和我找过好几次了,没有老鼠的。”

江瑶枝可怜巴巴地道:“有的,有的。”

岳穆清叹了口气,返身道:“那我陪着你,就没有老鼠了。”

江瑶枝连连点头,眼神中放射出欢喜的神气,答道:“是的,是的。”

岳穆清去屋角梳妆盒里拿出一把梳子,口中道:“娘,我给你梳梳头发。”

江瑶枝赶忙坐好,一个劲地说:“好,好,清儿给娘梳头发。”

岳穆清拿起梳子梳了两下,一根木齿忽然“咔”的一声断了下来,不禁“啊哟”了一声。

江瑶枝循声问道:“怎么?”

岳穆清摇头道:“没什么,梳子坏了,赶明儿给娘再买一把。”

江瑶枝连连摇头说:“不换,不换,旗儿和清儿买的。”

江瑶枝几人从赵府逃出生天时可谓仓皇,自然是什么应用物品都未带在身边。琅琊山上男多女少,也没有什么女子常用的物事可以分配给她。

赵云旗和岳穆清深知江瑶枝爱干净、喜打扮,便攒了数月的体己钱,为她买了一个简单的梳妆盒,配了几样首饰,江瑶枝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几年过去,有些东西不免变老变旧,她却依然视作珍宝。

岳穆清一时无语,便用断齿的梳子继续为她梳头,江瑶枝轻轻眯起眼睛,哼起了小调。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一个欢快滑稽的男子声音道:“怎么样,有趣么?吓了你一大跳吧?”接着一个婉转清脆的女声便埋怨道:“你还说呢,下次再吓唬我,我就不和你一起玩了!”

江瑶枝眼睛一亮,起身向外跑去,口中嘟哝道:“旗儿回来了。”

岳穆清叫道:“娘,你慢一些!”也抢出门去。

门外夜幕降下,廊下一串灯笼已被点亮,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借着灯光,岳穆清看到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走来。

左边的男子比自己要高出半头,眉眼灵动,神态夸张,正说得眉飞色舞,这是自己的义兄赵云旗。

右边那个侧耳倾听的女子却是师姊朱玉露,青云堂最美的花朵,众星拱卫的明月。

四年的光阴细细雕琢了这个女孩,如今她飘扬的柳丝之下,光洁秀丽的脸庞已不复稚嫩,却多了一丝妩媚明艳的气息,胸前蓓蕾初放,更衬托得身形婀娜。凤眼微张,顾盼间波光流转;檀口轻启,笑盈盈似语非语。

岳穆清不禁一呆,欢喜和忧伤的心潮在胸中交相沸腾,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瑶枝喜道:“旗儿回来了,进来吃饭。”

岳穆清在她身后扯了一下她的胳膊,低声道:“阿娘,饭菜都吃光啦!”

江瑶枝一时有些无措,在原地扎煞着手,低声嘟哝道:“是啊,怎么吃光了呢,怎么吃光了呢。”

朱玉露快步上来,扶住江瑶枝的另一边胳膊,巧笑嫣然:“江夫人,我和云旗师弟都用过晚膳啦,你就别操心了。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吧。”

赵云旗也笑着上来道:“是呢,娘,我们陪你进屋说话。”

江瑶枝咧着嘴笑道:“好,好。”

岳穆清跟在二人身后,低声问:“阿兄,你和玉露师姐去哪里玩啦?今日你二人缺席午课,陈师伯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明日要罚你们俩了。”

他口中所说的陈师伯,乃是玄元堂堂主陈长空。

近年来易飞廉受谷听潮所命,常代乃师外出联络江湖门派,他与陈长空私交甚好,每逢他不在时,青云堂众人的功课便由陈长空代授。陈长空为人严厉古板,丝毫不因青云堂非己嫡系而有所放松,堂中人人畏之如虎。

朱玉露俏脸煞白,口吃道:“他,他不是该明日才来么?”

岳穆清道:“是啊,按日子该是明日才来,可陈师伯说他今日得空,便先过来看一看。”

朱玉露顿足道:“糟了糟了,师伯知道咱们故意逃课,痛骂一顿也还罢了,多半又要罚跪两个时辰,非跪断了膝盖不可。师伯那个脾气,又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这该怎么办才好?”

赵云旗略一沉吟,撇嘴冷笑道:“哼,黑阎罗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这样怕他?玉露,你莫要心急,今儿给你看的物事,正好用来糊弄那老家伙。”

朱玉露疑惑地问:“怎么糊弄?”

赵云旗在她耳边轻语几句。朱玉露秀眉轻轻蹙起:“这,这不太好吧?”

赵云旗摆手道:“你怕什么?那个老古板成日里就知道传剑练功,料他也没见过这等新鲜玩意。”

岳穆清不明其意,问道:“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赵云旗却嬉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了就不灵了,往后再告诉你。”

第二日一早,众人正在演武厅内练剑,陈长空跨进门来,扫视一眼,黢黑的脸上煞气翻滚,厉声喝道:“陈学义何在?!”

易飞廉的大弟子李为善三年前因在望日问剑之会中拔得头筹,被掌门擢拔入云峰阁,不常留在堂中,青云堂内便以二弟子陈学义为首。陈学义听见陈长空问话,不敢怠慢,慌忙收剑上前,拱手恭敬道:“师伯早。”

陈长空并不回礼,只是沉着脸喝道:“朱玉露和赵云旗两个,怎的又不来上早课?陈学义,你身为掌堂师兄,对待师弟师妹,岂可如此宽纵?”

陈学义见黑阎罗动了真怒,心中七上八下,只得苦笑道:“回师伯的话,朱师妹和赵师弟身上似乎有些伤势,无法前来练功,已经托岳师弟向我告假,只还没来得及禀报师伯。”

陈长空哼道:“他二人怎么伤了?怎的昨日却不说起?”说罢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岳穆清。

岳穆清不惯说谎,在陈长空目光逼视之下,一时间心跳如雷,吭哧半晌才答道:“他俩确是,确是伤了脚,都用纱布缠着,不能走路了。”

陈长空皱眉道:“是你亲眼所见么?”

岳穆清连连点头。

陈长空沉吟半晌道:“你带我去看看。”

陈学义巴不得陈长空赶紧离开,忙道:“岳师弟,陈师伯既然动问,你便带陈师伯去看看。若是伤得不轻,还得延请滁州城内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前来瞧瞧。”

岳穆清不敢违拗,愁眉苦脸地道:“是,陈师伯请跟我来。”

青云堂的弟子都聚居在一所三进的大院落之中,只不过赵云旗、岳穆清住在第二进西首的第四间偏房,朱玉露却住在第三进的东首。

岳穆清进了院落,先将陈长空带到赵云旗屋外,叩门道:“云旗师兄,云旗师兄。”

赵云旗在里面呻吟着问道:“谁,谁啊?”

其实他早听出是岳穆清的声音,只不过岳穆清平日都叫他“阿兄”,此时既然称他“云旗师兄”,自是有旁人在侧。他心思狡黠如狐,岂能辨不出此中分野,于是故意大声呻吟起来。

岳穆清道:“是我,穆清,陈师伯看你来了。”

赵云旗哼哼道:“请,请进。”

陈岳二人推门进了卧室,见赵云旗果然躺在靠西面的一张床上,左脚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赵云旗见是陈长空来了,连忙直起身子,可是直起一半,又“啊哟”怪叫着躺了下去。

陈长空见他果然有伤在身,神情略略释然,抬手道:“不必拘礼,昨日午课没见你,今日早课你又不来,我料想你定是身子有恙,便过来看看。好生躺着吧,这腿脚怎么了?”

赵云旗咧嘴道:“云旗顽劣,不敢劳师伯操心。”

“说来惭愧,昨日午间我与玉露师姐一起下山去买些零用之物,到了一个坡上,我看着并不甚高,便跳了下去,结果那野草覆盖之处竟藏有许多深坑,我这一跳下去,便崴伤了脚,哎哟……”说着又呻吟起来。

陈长空问:“那么玉露呢,她又受了什么伤?”

赵云旗道:“她见我受伤,赶忙过来相扶,一时情急,不小心也踩到坑里,也将脚扭伤了。”

“是么?你二人都将脚扭伤了?”陈长空脸上又浮现出怀疑神色,问道,“你这腿脚,究竟伤得重不重,可请来大夫看过?”

赵云旗强笑道:“没有,我寻思这也就是个寻常扭伤,将养几日,也便好了。”

陈长空皱眉道:“你们太也胆大,这筋骨之伤非同小可,若是伤了脚骨而不正位,将来可要落下残疾。”

说罢将手伸在赵云旗伤足上略一捏弄,赵云旗倒抽冷气道:“师伯,你,你下手轻些。”

陈长空皱眉道:“脚骨似乎并无大碍,只是何以脚面肿起这么高?”

转头对岳穆清道:“穆清,你将云旗脚上的纱布解开。”

岳穆清一惊,问道:“要、要解开纱布?”

陈长空怫然道:“那是当然。你没听他说么?扭得这般厉害,却未请过郎中,师伯练功多年,这点跌打损伤之症,也将就能瞧一瞧。”

岳穆清道:“是,师伯言之有理。”口中答着,手上却不动,只是拿眼瞧着赵云旗。

赵云旗哼哼唧唧地说:“师伯既然动问,穆清,你便帮我把纱布解下来。你下手可轻着些,别碰着伤处……”一边眯起眼睛,仿佛努力忍痛,眼中狡色倏然一闪。

岳穆清心领神会,伸手缓缓解开纱布,见赵云旗足踝之处高高肿起,皮肤晶莹剔透,正是筋络受损、脓液灌注之相,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原来他早起之时,见朱、赵二人脚上各自缠满纱布,却笑嘻嘻地躺在床上,以为二人不过是装腔作势,是以方才陈长空喝令解开纱布,他便不敢轻易动手。

可是眼前所见,赵云旗的脚分明扭得不轻,他明知这其中或许有些古怪,仍不免担心起来。

陈长空见状,眉头也微微皱起,观察片刻,又在赵云旗伤处轻轻捏弄,赵云旗口中“咝咝”作响,似在咬牙忍痛。

过了一会儿,陈长空收回右手,沉吟道:“看来确是伤了筋络,好在脚骨没事。朱玉露呢,她人在何处,伤势如何?”

赵云旗忙道:“玉露师姐歇在自己房中,我娘在照顾她。女子闺房,师伯只怕不便,不去也无妨。玉露的伤不及我的重,该是比我还要好得快些。”

陈长空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你考虑得倒也周全。”又略一沉吟,对岳穆清道:“这样罢,天机堂中有位冯晓师侄,她既是女子之身,又颇通些医理。就辛苦你跑一趟,将此事报知曲堂主,他自会派冯师侄前来为玉露诊视。”

岳穆清恭敬答道:“是。”

陈长空这才起身道:“云旗,那你便好好养病,早日康复之后,还是需将功课补上。”

赵云旗点头道:“是,师伯。”

陈长空道:“我先去了。”

赵云旗、岳穆清齐声道:“师侄恭送师伯。”

待陈长空走远,赵云旗冷笑一声道:“康复康复,老子本来就很康复,却偏偏不来补你的鸟课。”

岳穆清疑惑道:“云旗阿兄,你的脚到底……”

赵云旗一下子跳到了地上,挥挥手道:“我没事,好得很。”

岳穆清松了口气道:“原来你果真没事,但你的脚为何肿得这样厉害?”

赵云旗嘿嘿一笑,却不回答,只道:“我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清弟,你去叫玉露出来,就说老阎王已经被我骗走,咱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岳穆清说了声好,转身要走。赵云旗忽然又道:“等等,我自己去叫,你去天机堂请冯师姐来瞧病。”

岳穆清惊讶道:“既然没事,怎么又要去请冯师姐?”

赵云旗眉峰一挑,嗤笑道:“清弟,你真是个木头脑瓜。我们若不请来冯师姐,回头黑阎罗若问起笑面佛,岂不是立马穿帮?叫冯师姐来看看嘛,谅她也看不出什么花样,就算当真看出些什么,咱们师兄弟们私下里还不好商量?”

岳穆清忍不住又问:“阿兄,你们的脚到底……”

赵云旗摆手道:“快去快去,等此事一了,我再告诉你其中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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