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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双姝(1 / 1)

岳穆清胸口受伤,无法疾行,原本担心赶不上苏庄主的寿宴,误了程世雄的托付,但说来也巧,先前姓贺那人让给程世雄逃命的黑马,被程世雄赶开后并未跑远,而是在岳穆清西行路上吃草。岳穆清经过时,那马儿闻见他背上有主人气息,竟然“咴儿咴儿”地跑来相见,以为是主人的朋友。岳穆清见这马儿驯服听话,便翻身上马,借着畜力前行。

桐柏山是淮西道与山南东道的分界线,山势险峻,吴少诚割据淮西已久,在几个关键关口如武胜关、平靖关等之中,都布置了重兵把守。岳穆清若是翻山而去,难免多耗时间,不能及时赶到;但若想要越关,又没有淮西道签发的“公验”或者“过所”,被淮西兵查到,非当做唐廷间谍抓起来不可。好在程世雄给他的盘缠当真不少,除了数百文铜钱,还有些散碎银子和金叶子,他在山脚下村庄里雇了一个胆大的百姓当做向导,沿山间小路穿出了桐柏山。

出桐柏山折向西南行不多久,便遇到一座县城,名叫随县。岳穆清想起那不及道人让他找个大市镇抓些伤药,便催马进城。中晚唐自施行两税法后,对户籍控制已不如前期严格,随县又是个小县城,守门兵丁虽见他风尘仆仆、破衣烂衫,公验也是千里外的淮南道滁州签发,但气度周正,谈吐温雅,便也没有过多为难。

进了县城,他向路人打听城内药铺,谁知路人见他形象落拓,多数纷纷避开,迷迷糊糊转来转去,却也没找到药铺所在。正迷茫间,听到路边一个声音入耳:“姑娘,这根碧玉簪子很配你啊。”

岳穆清转头一看,见右边是一家首饰店,店主是个半老徐娘,正拉着一个白衣少女看货。他上前两步,想在此问个讯。

店主眼角瞥见又有主顾,欲迎上时,却发现是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不由眉头大皱,挥手道:“走走走!去别处要饭去!”

岳穆清心下不悦,便只在店门外立定,道:“劳驾问一句,本县最大的药铺怎么走?”

那中年女人道:“你生得好大的眼睛,这街角往左转第一家,偌大的招牌,看不见么?”

岳穆清转头去望,果见店主所指之处挂着一个甚大的幌子,上面写着“鲁记药房”四个字,只不过老板或许是为了突出店名,将“鲁记”写得很大,“药房”却写得很小,因此岳穆清初时一晃眼看过,竟然没有发现。

那白衣少女见他糊涂,转头看来,抿嘴一笑。岳穆清不敢细看少女容颜,只是向店主道了声谢,便把黑马在路边拴好,朝那药房走去。

他刚抬脚要跨入药房,药房内两名伙计便齐声喝道:“兀那乞丐,出去出去!”

岳穆清心下不悦,但见那二人虽然身强力壮,但脚步虚浮,都不是练家子,便也不愿与他们一般见识,只道:“我是来抓药的。”

其中一人脸色不善道:“来鲁记抓药?有这闲钱去换身衣裳!”说着走上前,一把将岳穆清推搡出去。

若论身上功夫,岳穆清单手打这两个平民也不在话下,但他无心与人争斗,便只退了一步。不料这一退,脚后跟却磕在门槛上,倒摔了出去。两名伙计拊掌大笑:“好一个土狗啃泥!”忽的一起住了嘴,惊恐地望着街角方向。

岳穆清摔在地下,尚未回过神来,突然听耳畔“得得”之声,转头看去,见数匹高头大马转过街角,正朝自己冲来。这一下距离极近,就算马上骑者看见地下有人,再紧急勒马也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岳穆清在地下大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马队中的第一匹白马不料前方有一物突发巨声,还窜将起来,不由惊恐地嘶鸣一声,停了脚步,人立起来。马上乘客哪里反应得过来,惊叫一声,被甩到地下。声音清脆,竟然是个女子。

岳穆清这一发力,胸口猛的生疼,不由连连咳嗽。咳了两声才意识到马上骑者被甩下马来,定睛看去,乃是一位绿衫女子。

那女子身后四匹马急忙停下,马上四名黑衣男子齐声道:“姑娘!”纷纷翻身下马,去搀扶那名女子。那四人身手矫健,自是武林中人无疑。

岳穆清呆呆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似乎伤了左臂,当即用右手捂住站起身来,喝骂道:“你这贼厮,何故当道惊马?!”声音清脆,如铜铃般悦耳。

岳穆清待要解释,一抬头却看清了她的脸,当即大吃一惊,张口结舌,犹如被点中穴道一般。

那赫然便是朱邪玉露!

不对,她不是朱邪玉露。虽然与朱邪玉露年纪相仿,一般的瓜子脸蛋,一般的蛾眉凤目,一般的细碎贝齿,连举手投足的习惯都像。但朱邪玉露与他说话时,大多是笑嘻嘻的,偶尔拿他开个玩笑,也并非出于恶意;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却是脸如寒霜,柳眉倒竖,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但是,她的样貌确实与朱邪玉露很像。

这么多天不见玉露师姐,不知变乱之后,她可平安?如今又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岳穆清便这么呆呆地想着心事,怔怔地看着对方;至于那绿衣姑娘说的是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那绿衣女子见岳穆清呆呆地盯着自己,心中更加恼怒,喝道:“小贼丐,胆敢对本姑娘无礼!”劈手取过马鞭,照着岳穆清的头便是一鞭。

岳穆清正想着心事,不料对方突然动手,只来得及拿右手一挡,接着便觉右臂火辣辣的疼。提起手一看,布衣被抽得裂开,臂上好长一条红印,还渗出血来。这马鞭是兽皮所制,十分坚韧,那女子全力挥下,自然颇有威力。岳穆清茫然抬头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随便打人?”

那女子满脸通红,恼怒骂道:“我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边骂边拿马鞭劈头盖脸地朝岳穆清一阵乱打。

岳穆清慌忙护住头脸。他倒不是打不过那女子,一来自知理亏,二来自觉一个男子无论如何不该与一个女孩子厮打起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虽然明知这绿衣女子绝不是朱邪玉露,但他一直为独自离开琅琊山而感到愧疚,因而内心隐隐觉得,自己是该当被打一顿的。

那几个黑衣随从见女主人狠命教训这个乞丐小子,纷纷抱肩微笑,也不出声劝告——这般贱民,便是当街打死,最后也不过赔钱了事。左近店铺中的老板伙计见这群人鲜衣怒马,料是有财有势人家,只敢看看热闹,哪里敢上前干预。

岳穆清原以为那女子只是要抽几鞭子出气,却不料一鞭又一鞭的不停。耳听得头上“呼”的一声马鞭袭来,顿时肩背一紧,不料鞭子着身的声音却未响起。等了一会儿,睁眼一看,见那马鞭正在自己头上晃荡,把儿还握在绿衣女子的手里,鞭梢却落在另一只纤纤素手中。那绿衣女子似在运劲回夺,却夺不过去。

岳穆清诧异回头,见站在身边的是一个白衣少女,那女孩见他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怜悯和安慰的意味。

这女孩也好生熟悉——是了,方才在首饰店问路时,站在那中年妇女旁边的就是这个白衣少女,老板娘数落自己看不见招牌,这女孩子便冲自己笑了一笑。

岳穆清脸上一红,叉手道:“多谢姑娘。”

白衣少女笑道:“谢什么呀,再让她打下去,你就要被活活打死了。我说你这个人也真笨,你就算不会打,连跑都不会么?”岳穆清苦笑了一声。

那绿衣女子恨声道:“你放开!”

白衣少女道:“我放开,你就不打他么?”

绿衣女子冷然道:“他是你什么人?”

白衣少女耸肩道:“我不认得他,就是不想见好好一个人被当众打死。”

绿衣女子咬牙道:“我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快走开。你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可别被鞭子抽得破相了。”

白衣少女嘻嘻一笑,道:“你打啊,你还有这么多帮手,怎么不打呢?”那几个黑衣随从面面相觑,不料这女孩竟如此大胆。

绿衣女子又上下打量了她几下,傲然道:“小娘子,我劝你不要插手。我看你穿着,倒也是个大家闺秀,可别以为有些闲钱便可以多管闲事了——山南地面上,敢惹本姑娘的人,现在尚未出生。”

白衣少女嘻嘻笑道:“是么,敢问尊姓大名是?”

那绿衣女子右手一扬,将马鞭扔开,眼眸灼灼盯视白衣少女,嘴角微翘,一字一句地道:“苏家庄二姑娘,苏菁。”

岳穆清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在路上听说,从随县去襄州城,还有二百多里路途,却不料在这里就能遇到苏家庄的人,而且还是苏庄主的二女儿!

苏家庄威震山南,别的不说,光从近日来络绎不绝赶往苏家庄拜寿的人身上,便能掂量出苏家庄的分量。可见苏菁所说“山南地面上,敢惹本姑娘的人,现在尚未出生”之语,绝非虚言恫吓。

不料那白衣少女却只微笑道:“我道姐姐怎么如此蛮横霸道,原来是仗着苏家庄撑腰。那地方,有什么了不起?”

绿衣女子挑眉道:“好一个‘有什么了不起’。这天下武林,除了少林寺之外,便无非是‘北陆南苏东琅琊’。刚刚故去的琅琊剑派谷老掌门如何?见了我爹爹也要客客气气的。小娘子言下之意,是自视比谷老掌门更了不起了?”

白衣少女摇头道:“那可不敢,我这点微末道行,说出去都要笑煞人,哪配和谷老掌门相提并论?不过你爹爹苏庄主嘛……”她看着绿衣女子,起初仿佛是憋着笑,终于“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到后来,全场只听到她“咯咯咯”地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绿衣女子面色铁青:“小娘子一再取笑,那是没把我们苏家庄放在眼里,我若再不出手,镇南苏家颜面何存!”回身从马背上抽出一柄剑,直刺过来。

岳穆清大吃一惊,这女子用马鞭打人也就罢了,居然动起刀剑,若是一个不留神,岂不真要闹出人命?这白衣少女是为自己出头,可不能让她吃亏。虽然此来是要到苏家庄求情,按理不应与苏家结怨,但事急从权,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正要动手夺剑,却见那白衣少女飘然后退,躲开了绿衣女子的一剑,突然问道:“对了,苏姐姐,我听说你们苏家庄的功夫十分厉害,可不知你学到了几分?”

这话问得太过突兀,绿衣女子“啊”了一声,犹豫片刻,方才不自然地道:“我们苏家庄的武功自然是博大精深,只不过我年纪尚轻,还未能学到皮毛。”

白衣少女抿嘴一笑:“嗯,我想也是这样。不过呢,小女子倒是从一位前辈那里,学到过苏家的一招半式,姐姐想看看么?”说着,也不待那绿衣女子同意,忽然提起素手,轻喝一声,掌影飘摇,向绿衣女子攻了过去。

她使这套掌法,若论实战威力,在江湖老手看来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但奇妙的是,这套掌法左右手配合极好,譬如明明右手一招已然使老,便在那时左掌又穿了出来;待你把左掌避了开去,右掌又从不知何处打了过来。左掌右掌招招相连、环环相扣,几无间隙。岳穆清觉得这套掌法有些眼熟,忽然想起,那日在茅草岭下,背着长布囊阻截师父的高手,用的似乎就是这套掌法。接着便听对面有人悚然低喝:“百蝶穿花手!”

话音未落,绿衣女子右手中掌,长剑哐然落地,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原来脸颊被白衣少女正手反手连打两记耳光。白衣少女打完之后,后退两步,微笑道:“苏姐姐,承让了。”

那绿衣女子手捂脸颊,愣怔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自幼娇生惯养,大约重话也没有被人说过一句,陡然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掴了两巴掌,如何能忍得了?边哭边指着白衣少女大喊:“她,她打我,你们快上,打她啊!”

那四名黑衣随从互相对望,其中一个领头的沉声道:“姑娘,这女娃子来路不明,依属下看,不如两边都退一步,就此甘休……”

绿衣女子气得一掌拍在他头上,哭骂道:“甘休甘休,你们的主子都让人欺负了,你们就这么甘休了?”那人只得默然不语。

另一人低声道:“姑娘,你莫冲动,刚才那女娃子使的可是百蝶穿花手!”

绿衣女子恨声道:“百蝶穿花手又如何?打得过你们四个一起上么?快去,快去!”

那四人无奈,向前挪了几步,但看向白衣少女的眼神,却仍颇是忌惮。

岳穆清心想,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就算练过几天花架子的拳法,如何是四个彪形大汉的对手?立刻站出一步,挡在白衣少女面前:“欺负女孩子算什么好汉,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想动手,冲我来!”

四人俱是一愣。领头的那个忽然冷笑道:“臭小子,还没学会打架,就敢英雄救美?”第二个人哈哈大笑:“你猜那小姑娘看得上你么?”第三个嘿嘿笑道:“倘若你俊得像我家公子一般,那么漂亮妞自然是自己乖乖送上门来。”第四个总结道:“可惜你又丑又穷,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去讨饭吧!”这四个人对白衣少女心存忌惮,可丝毫没把岳穆清放在眼里。

白衣少女道:“喂,你又不会打架,站在我面前干吗?还嫌被打得不够么?”

岳穆清转身向她躬了一躬:“姑娘援手之德,在下感恩莫名。其实姑娘不知道,在下不会打架乃是对女子而言,对男子,却是会打的。”

白衣少女捂嘴一笑:“你穿得和小乞丐一样,说话倒不粗鲁,还挺有趣。好吧,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退开两步,却并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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